肅清聖保羅街隻是序曲,舊城區仍在燃燒,鎮壓暴亂、恢複秩序刻不容緩。
為了避免橫生枝節,溫特斯假托負傷,順水推舟向伯爾尼上校移交了北城自由人騎隊的指揮權。
他隨口胡謅的假身份經不起細究,雖然能唬住沒有軍隊背景的市民,但在熟悉內情的人麵前一捅就破。
既然真正的索林根州最高軍事指揮官已經登場,伯爾尼上尉也不介意讓出舞台中央。
不過溫特斯的衛隊著實引人注目,站在哪裡都顯得格格不入——伯爾尼上校麾下沒有騎兵編製,北城的民兵騎隊又沒這般裝備精良。
溫特斯與皮埃爾和夏爾密語了幾句,便由兩人率領衛士們脫離駐軍大部隊,仍循河道冰路向著城內馳去。
溫特斯自己則和卡曼套上憲兵的罩袍,繼續留在伯爾尼上校身邊,以防範可能的斬首行動。
除了緝剿盜匪、威懾不法,蒙塔各自治州駐軍還有一項重要職責——鎮壓叛亂。
各州駐軍都有接管本州主要城鎮的秘密預案,所以伯爾尼上校“占領”鋼堡簡直是駕輕就熟。
他下達的命令清晰準確、次序分明:
(一)控製鋼堡的主乾道,確保入城、出城路線暢通無阻;
(二)占領沿河的橋梁、交叉路口、地標建築,將鋼堡分割成互不相連的街區;
(三)從沿河主路出發,逐街區地掃蕩暴徒,向城市邊緣推進。
計劃最初執行得很順利,得到北城民兵騎隊的支援以後,駐軍的效率大大提高。
鋼堡的“自由人”雖然軍刀使得很笨拙,但是憑借胯下的高頭大馬,往往隻要幾名騎手一次佯裝衝鋒就能將聚集的暴亂者驅散。
即使個彆騎手深陷人群遭遇圍攻,緊跟上的步兵也能及時將他們救出。
鎮壓部隊從南北兩岸同時進城,一路占領路口和橋梁,氣勢如虹地向著湖畔碼頭突擊。
可越是深入城市,再往前走遇到的阻力就越大。
因為今夜這場災難的主要行凶者已經不再是暴動的無業勞工,而是火。
……
溫特斯親曆過勝利兵工廠那場火災,本以為不會再看到能夠相提並論的末日景象。
可現如今他麵前的鋼堡,去仿佛正在重新上演圭土城大火的劇目。
熱浪翻湧,烤得頭盔胸甲滾燙。濃煙滾滾,熏得人睜不開眼睛。
玫瑰河兩岸的主路上人影憧憧、火光燭天。
趁亂打劫的蟊賊懷抱贓物,跌跌撞撞地橫穿人群,貓著腰鑽進小巷。逃難的市民拖家帶口,驚慌失措地逃往城外。
鋼堡的精華正是那些沿河密集分布的大小作坊,“工坊帶”既是鋼堡建築密度最大的區域,也是鋼堡交通最便捷的區域。
然而沿河作坊此刻大多已被洗劫一空,牆高門堅僥幸逃脫一劫的倉庫、工坊則被縱火焚燒。
原本最窄的地方也能容納兩輛貨車並行的大路,如今被裝著各種東西的手推車和馬車擠得水泄不通。
驀地,一輛滿載的手推車失去平衡,在車主人的驚叫聲中傾覆。
車上堆得高高的衣服、瓷器、銀具散落一地,引得旁人哄搶,轉眼間就隻剩下些許沾血碎瓷片和坐地大哭的車主人。
一眼望去,所有人都在搬運財物,卻無暇顧及火勢蔓延。
半空,成群結隊的鴿子繞著已經化為火海的家園盤旋回翔,不忍離去。不斷有鴿子的飛羽被燒毀,墜地而死。
教堂、房屋、作坊,一切都在燃燒中;火焰發出可怖的咆哮,失去支撐的屋頂轟然垮塌。
進城的鎮暴部隊和出城的難民相向而行,將鋼堡的動脈從兩端堵塞。
軍隊可以對付全副武裝的暴徒亂黨,但拿赤手空拳的避難者無可奈何。
把守路口橋梁的士兵竭力想要維持秩序,可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
想進的進不來,想出的出不去,木頭爆裂的聲響混雜著男女老幼的哭喊叫罵,淹沒了街巷馬路。
……
伯爾尼上校的臨時指揮所就設在玫瑰河上的[小教堂廊橋]裡。
小教堂廊橋是鋼堡的地標建築之一,廊橋內部原本被鱗萃比櫛的商販攤位占據了近半的寬度,現在已經被粗暴地清掃一空。
滿麵塵灰煙火色的傳令兵奔進跑出,不斷帶回更糟的消息,送走最新的指令。
站在廊橋中段的八角水塔頂層,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舊城區的火勢。
與往日因失火引發的災難迥異,今夜的鋼堡大火顯然有複數的起火點,一齊向著四麵八方蔓延。
舊城區火光遍地。遠遠望去,尚未遭到波及的南城區和北城區如同孤懸赤海的沙洲,岌岌可危。
發覺計劃趕不上變化,伯爾尼上校第一時間將主要任務修正為“疏散民眾”和“撲滅大火”。
但是相比鎮壓暴動,撲滅大火和疏散民眾的難度根本不在一個級彆。
兩個大隊的士兵進入城區,頃刻間就被數以萬計的逃難者稀釋。莫說要滅火,就是疏散民眾也遠遠不夠,根本是杯水車薪。
伯爾尼上校在水塔頂樓瞭望火情,他的雙手看似隻是扶著窗框,然而按在紅磚上的十指已經鐵青。
“這樣不行。”守在上校身後的溫特斯說。
上校頭也不回地反問:“你說什麼?”
理智向溫特斯發出警告——不要多說話。
作為外來者,今夜過後鋼堡如何與他沒有直接關係。甚至火災愈是慘烈,將來對他反而越有利。
但還是有些東西驅使溫特斯主動開口:“我說‘這樣不行’。”
伯爾尼上校轉過身,冷冷看著溫特斯:“如何才行?”
“您比我更清楚。”
但“清楚”是一碼事,“動手”是另一碼事。
隻有身處視野開闊的八角水塔之上,才能真正明白情況已經惡劣到何等程度。
鋼堡現在就是一口架在火上的鐵鍋,裝滿了翻滾的沸油。油鍋正在加速傾倒,一旦熱油澆在柴火上,整間房屋都會熊熊燃燒。
現在已經到了不用激烈手段不能扭轉敗局的時刻——不!是已經到了就算使用激烈手段也很可能無法拯救鋼堡的時刻。
想要阻止整間房子化為灰燼,就得有不惜雙手的魄力。
托馬斯中校擠過逃難的人群,疾馳到小教堂橋橋頭,從最前線返回臨時指揮所。
他跳下鞍子,連馬都不顧上拴,三步並兩步衝進廊橋,奔上水塔。
“這樣下去不行!我們的部隊留在城內反而把路都堵上了。”托馬斯的臉頰都已經被熏黑,他言辭急切:“要不然,趁著火場還有段距離。暫時命令各百人隊撤退。讓出路來,先叫平民疏散。”
過去溫特斯可能聽不懂,但現在的他已經能明白托馬斯中校真正在說什麼。
“我們的部隊留在城內反而把路都堵上了”意思是“再這樣下去咱們的人也要陷在裡麵”。
“讓出路來,先叫平民撤退”則是中校提供給上校的冠冕堂皇的抽身理由。
駐軍的職責隻有鎮暴平叛,沒有救火。
即使軍團此刻坐視鋼堡化為灰燼,事後有人要追究責任,也可以用為時已晚、已儘全力開脫。但倘若是軍團主動跳進泥潭,可就再也沒機會把自己洗刷乾淨。
做得越多,錯的越多。世事如此,無奈又可悲。
伯爾尼沒有搭理副手,而是斜睨了溫特斯一眼:“小子,還用得著你替我下決心嗎?!”
上校摘下製帽,捋平花白的頭發:“托馬斯中校。”
托馬斯下意識靴跟一碰:“長官。”
“向各百人隊傳達我的命令。”上校重新戴上製帽,扶正帽身:“作為共和國陸軍大決議會委任的索林根州最高軍事長官,我認為鋼堡已經處於‘完全失控狀態’。依照《霍恩福特協議》第十七項之不公開條款授予我的權力,我決定啟用緊急預案——[鋼鐵雨]。”
托馬斯中校一怔,神情陡然變得緊張:“長官那是隻有叛軍占領城市才能觸發的秘密款項……”
“從即刻起。”伯爾尼上校巋然不動站在窗前,注視著火海中的埃爾因大教堂,不受任何影響地繼續陳述:
“鋼堡的一切財產,無分私人、市議會還是共和國所有,都由索林根州駐軍接管;鋼堡的全體成年男性,無分公民還是非公民,都被索林根州駐軍征召;
未被征召的平民一並納入軍管;任何違背命令的平民,私人財產和人身安全將不再受到保護。”
托馬斯中校頭暈目眩、口乾舌燥,遲遲說不出話。
伯爾尼上校瞥了副官一眼:“今夜有擅離職守、畏縮不前、妄言失敗者,一律按臨陣怯戰軍法從事。”
托馬斯喉結翻動,艱難地吐出回答:“是。”
“重複我的命令。”
托馬斯深吸一口氣,一字不差地將伯爾尼上校說的話完整背誦了一遍。
“形成書麵命令、歸檔。”伯爾尼上校麵無表情:“現在就傳達給各百夫長。”
托馬斯中校咬著牙抬手敬禮,“咚咚咚咚”地奔下塔樓。
“鋼鐵雨是什麼?”溫特斯輕聲問。
“那個你不需要知道。你隻要知道,我已經取得了生殺予奪的權力。”伯爾尼上校從懷裡拿出隨身酒壺,慢慢擰開壺蓋,雲淡風輕地回答:“今晚。”
……
鋼堡城內,原本分散的駐軍部隊重新攥成拳頭。
南岸和北岸各有一支百人隊撤退到城外設卡、紮營。
其餘百人隊則在各級軍官的帶領下,著手疏通出城乾路。
“疏通”的方式簡單而直接:凡是堵塞道路的馬車、推車,一律推進玫瑰河。
蒙塔士兵沉默地執行命令,高效又無情。
群山之國的軍事傳統認為“呼喊”和“戰吼”是弱者的自我安慰,沒有任何實際作用。士兵必須保持安靜,才能聽清口令和鼓點。所以蒙塔人被招入軍隊以後,學到的第一課就是沉默。
許多民眾除了隨身攜帶的財物,其他從家中帶出來的東西不由分說,全部跟著馬車一起被推下河岸。
這種粗暴的作風立即引發強烈反彈,一些市民情急之下向著軍團士兵揮起老拳,然後又被槍托和劍柄狠狠地教訓。
士兵們不善言辭,但是有人代替他們開口——來自北城的自由人騎手沿路巡曳,不厭其煩地大喊:
“聽好!鋼堡已經正式被軍團接管!”
“所有成年男性,立刻向距離最近的軍士和軍官報到,你們已經被征召!”
“婦女和小孩即刻出城!向東走!聖保羅街和聖約翰街有臨時安置點!”
“隻帶你們雙手能拿的東西!”
“駐軍最高軍事長官的命令,出城的大路上隻準走人!不準行車!”
與此同時,就在道路旁邊,一座臨時的絞刑架被拉了起來。
一具尚且溫熱的屍體在絞架橫梁下左右擺蕩,屍體上掛著一塊碩大的木板,木板上用紅到刺眼的塗料寫著一句簡短的宣判:[我偷竊]
在燒得通紅的天空下,逃難的民眾踏著眼淚和悲痛,走向城外。
……
飛魚街與天鵝巷的交叉路口,一輛雙套重載馬車被第四百人隊的路卡攔住去路。
“解下挽馬,帶上你們能帶走的東西。”把守路卡的軍士重複著上級的命令:“馬車不能往前走。”
趕車的人不理睬,反而揮起長鞭。
“長矛手!”軍士反應也很快,立刻倒退一步:“放平長矛!”
如林的長矛逼退了挽馬,這兩匹強壯的畜生嘶鳴著揚起前蹄,不敢邁步。
馬車上一共坐了五個人,麵對圍上來的士兵,為首那人摘掉兜帽,露出一張養尊處優的臉:“叫你們的百夫長來。”
百夫長騎著馬趕過來了。
“我是歸正宗的約翰內斯牧師。”為首的中年男子露出胸前的聖徽:“車上載著的都是埃爾因大教堂的聖物和書籍。”
百夫長的聲音有些沙啞:“埃爾因大教堂也完了?”
牧師搖了搖頭。
百夫長看了一眼馬車上的聖物和四名教士:“帶上你們能帶的東西,馬車不能再往前走。”
牧師臉色一變,強聲爭辯:“可是……”
“命令就是命令。教會的財產也已經納入軍管。”百夫長皺了皺鼻子,又說道:“我派幾匹挽馬給你,把東西都馱運到小教堂廊橋去。”
有教士驚呼:“不去城外?”
“城外不如小教堂廊橋安全,軍團的指揮所就在廊橋。”
車上的幾名教士連聲答謝:“願主保佑您。”
“彆著急謝。”百夫長吹了聲口哨,拍了拍馬車的圍欄:“所有人,都下車!一個人帶著東西去廊橋,其他人把罩袍都脫掉,到天鵝巷集合——你們也被征召了!”
韁繩被割斷,車套被摘下,挽馬馱著聖物和書籍離去,其他四名教士一步三回頭地被帶往天鵝巷。
……
[玫瑰河畔]
“小心!”示警聲回蕩在河麵:“下去了!”
伴隨著高喊聲,一輛沉重的四輪馬車被推下玫瑰河。
先是隻有車轅慢慢探出來,等到前輪完全懸空的時候,馬車驟然下墜,翻倒地栽進一人身高落差的河道。
冰封的河麵被砸出一個巨大的窟窿,而馬車本身執著地不肯下沉。
北岸,十幾個被煙熏得看不清麵目的男人提著木桶穿過逃難的人群,狂奔到岸邊,從冰窟窿裡打出水來。
好不容易提上水,男人們卻一口不喝,而是兜頭澆在自己身上。
饒是他們都穿著厚實的毛氈外套,大冷的天被澆上一身冰水,也被凍得牙齒打戰。
把全身衣服澆透以後,男人們又重新打水,然後提起水桶便要走。
“那是什麼?”一個年輕的聲音問。
為首的漢子扭頭觀望,正好把軍團士兵推車入河那一幕收在眼裡。再定睛一看,黑漆漆的河岸邊,竟然到處都是漂浮著的馬車、殘骸。
在回看北岸的沿河大路,雖然逃難的市民仍舊摩肩接踵,但是清除掉血栓似的車馬以後,人河已經開始順暢地“流動”——甚至還有全副武裝的士兵在維持秩序。
側耳傾聽,隱隱約約能聽到房屋垮塌的聲音從南岸傳來。隻是分不清究竟是房屋被燒塌,還是有人在拆房。
年輕的聲音驚喜萬分地問:“軍團也來救火了?”
“哼。”另一個蒼老的聲音滿是憤恨:“軍團才不會管我們呢!他們隻會去救南城和北城的富人!”
“你們帶水回去。”為首的漢子把水桶交給同伴,用力擦了一把臉:“我去見駐軍的老爺。”
……
[小教堂廊橋]
臨時指揮所,幾名勤務兵手忙腳亂地搬運桌椅,將商販拿來擺攤的小桌重新拚接成大桌。
其他人的注意力則全都集中在神秘的小伯爾尼上尉身上。
在眾人的注視下,神秘的小伯爾尼上尉挽著袖子,拿著石墨條,在凹凸不平的桌麵上運筆如飛。
他的動作幾乎沒有停頓,隻是偶爾會閉上眼睛回憶片刻,然後繼續揮動石墨條。
鋼堡舊城區的地圖就這樣被勾勒在臨時拚湊的長桌之上——精確到馬路和街區。
軍團出發時沒有攜帶鋼堡的城區地圖,萬幸指揮所裡還有一位“自幼在鋼堡長大所以對鋼堡特彆熟悉”的小伯爾尼上尉在。
布置在水塔上的瞭望哨,不斷地傳回最新的火情。
小伯爾尼上尉一邊繪圖,旁邊書記官一邊將新削的木楔子擺到地圖上,注明火場位置。
如此一來,大火蔓延到何處,一望而知。
“東南!烏爾威教堂!”水塔傳來聲嘶力竭地呐喊:“火起!”
“烏爾威教堂。”書記官慌忙在地圖上找尋,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急得他不停地念叨:“烏爾威教堂,在哪?在哪?”
小伯爾尼上尉輕叩頭盔,略加思考,伸手一指長桌邊緣的空處:“這裡。”
話音剛落,勤務兵又抬進來一張桌子,接在長桌邊緣。
小伯爾尼上尉的地圖繼續向外延伸,勾勒出縱橫的街道以後,他在剛才虛指的地方畫了一個圈:“烏爾威教堂。”
書記官緊忙把木楔子擺了上去。
指揮所的幾名軍官將地圖上烏爾威教堂的位置與記憶對照,幾乎沒有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