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之前,他往什麼都沒有遮掩的雙眼戴上了墨鏡,解開了兩顆襯衫扣子,此時外套微垂,青年馭龍師臉上被黑色覆蓋看不清晰,隻有大片傘和鏡的陰影。
肖霆隻是在墓碑前靜坐,放空,他全程都沒有看身側的動靜。
那道原本站立的九院導師身影,卻不知何時也斜坐下來,被蝴蝶彙聚的浪椅托舉。
身側,忽然傳來蘇蝶舞的聲音。
她說:
“我家在一個很小的地方,鎮子上有一座教堂,那年來了一個女孩,叫做塞拉菲娜……”
聲音和著雨聲一滴一滴往耳道湧,聽著有些遙遠,有些失真。
這聲音比起傾述,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寫著一部《我與好友塞拉菲娜》的人生傳記。
蘇蝶舞從“這個世界有那麼多教堂,偏偏那一天,我走進了有她所在的地方。”
開始慢慢講述一個她與友人塞拉菲娜的故事。
她是怎麼認識塞拉菲娜,怎麼與之成為好友,怎麼遠渡重洋也依然交流,怎麼得到情報前去斬殺血城的老鼠,怎樣在一場場夏天冬天春天秋天不停閃著手環通訊,怎樣懷著期待邀請對方前來參加自己的演唱會。
“她怎麼能死在我的懷中,為什麼偏偏是我害死了她。”
蘇蝶舞垂下眼眸。
那些從雲端墜下的回憶,重重地砸到了她的心坎上。
從此以後。
她想起朋友,就會想起很多年一個夏天,在向日葵群裡穿著白裙子朝她微笑,被天空鍍上一層柔光的臉龐。
她想起離彆,就會想起一艘遠渡重洋的輪船,和輪船上方隨著船起航的鳴笛,朝她伸出手掌,不斷揮手的身影。
她想起絕望,就會想起兩隻被血淋濕,無法聚焦的眼睛。
那昏暗的眼睛凝視著她的臉龐。
然後在死前最後一刻。
將她的顫抖手,放在自己被血浸透的臉頰上。
臉頰與手掌的觸碰,蹭動。
然後是冰冷的,一動不動的合眼,依靠。
所有的感覺在瞬間全被奪走。
她怎能介懷。
她怎能遺忘。
不談真相。
不談虛假。
與她交往二十多年的好朋友,能夠與她相處下去的所有時光,確實終結在了她的懷裡。
是她的登神之階獻祭了友人“塞拉菲娜”。
她親手殺掉了一個巨大存在,於人間行走的化身。
那是一個願意停下來看一朵蝴蝶花開,願意托舉這朵蝴蝶花朝著陽光舒展翅膀,盛大盛放的化身。
疼痛著,保持清醒。
他們兩人都失去了重要的人。
蘇蝶舞吐出一口氣,她的餘光看向肖霆撇過的下顎線。
她看到對麵那個“弟弟”閉上眼,喝出一道吐氣聲。
是的。
弟弟。
肖霆是不見君王的“弟弟”,天國教皇是肖霆的“姐姐”。
這是九院忽然查到的一層關係。
同樣……
蘇蝶舞想起之前看到的那頁文字。
天國的教皇。
不見的君王。
沒有人知道,亦正亦邪預言君王,竟然就是純白的教皇。
這是同樣一個存在,在人間行走的雙重化身。
“時煌龍這是準備退場了嗎?”
在林鬼九這樣說的時候。
蘇蝶舞推開桌上的文件,推開會議室的大門,走了出去。
……她怕她在待下去,會忍不住把另外一尊魔都守護神的腦袋,一拳嵌進木桌裡。
“她很好。”
蘇蝶舞用指甲托起側臉:“塞拉菲娜合眼前,窺視命運,施展了一個神話般的代價,給予了我日冕月神蝶的編輯方法……”
跨越時空。
一瞬成神。
這是友人的力量。
同樣是一隻直到今天他們也未曾見過全貌,未曾知曉全狀的龍的時空賜福。
無限循環時煌龍的賜福。
肖霆沉默著,唇線喝出白氣,始終沒有說話。
一葉障目的時候不覺得痛,但稍微清醒睜開眼睛的時候,會連靈魂也一並難受起來。
他們各自有各自的立場和視角,彼此所站的角度各不相同。
因此隻要傾聽就好。
聽聽蘇蝶舞嘴裡的話,從她的嘴裡拚湊出一條時煌龍,在這個世界曾經行走的步調。
知道它曾經意外結識一個朋友,因為這個朋友而稍微過得有點好。
虛假的交談。
虛假的寒暄。
他們都知道,無論是她的朋友塞拉菲娜,還是他的姐姐不見君王,都隻是一個無言的存在虛假的化身。
他們都知道,這是一份虛假的交往。
但他們都稍微固執的無視了一切的假象。
彼此在分享,記憶的真實。
感知到的,觸碰到的,記憶中的。
兩個清醒著彼此沉淪的人嘴裡說出來的話。
好像在固化兩個虛假又真實的錨。
他們像被大雨淋濕的兩條小狗,走到路上被踹了一腳,因為失去同伴而坐在一起看雨的流浪狗。
然後雨停了,到了各自分彆的時刻。
站起來。
肖霆伸手,遞給了蘇蝶舞一包糖。
配料表,全是怪物成分的糖。
是隻有怪物才能食用的糖。
可這是他們的朋友,他們的姐姐,最喜歡的食物啊。
蘇蝶舞接過,眼睛模糊了,腦袋卻清晰明了。
蘇蝶舞放在嘴裡,坐在些微的涼意裡。
她看著虛假的墓碑,看著虛假的頭像,撐著濕漉漉的下巴,對一個虛假的靈魂,說道:
真甜啊。
在她的身後。
肖霆撐著黑傘,走向了一支除魔的騎士團。
在昏暗天光下,依然閃耀的金發向他看來,遠遠眺望。
肖霆筆直向前。
他會接手。
他要接手。
這是“姐姐”。
為他留下的,最後的保障與,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