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天還沒亮的時候,海濱市裡頭就開始人來人往。
因為時隔多年重新恢複高考,今年高考辦的倉促,加上要考試的學生多且情況複雜,導致很多工作準備不全,這就讓考生們受罪了。
比如說現在參加考試的流程跟以前和以後都不一樣,大多數考生不是從高中教室進考場,是從機關單位、工廠礦場乃至農村生產隊進考場。
於是沒有提前發放準考證,一是缺乏有組織的發放條件,二是考慮到考生們會弄丟。
所以今年本省的安排是首先考生報名,報名成功以後政府安排考點,將考點通知給考生。
這樣考生們當天趕到考點得再次報名,這時候考點老師要核對考生身份信息,核對通過才會下發準考證,讓學生持證入場參加考試。
為此很多考生提前到考點等待,而今天雖然沒下雪卻是個大風天。
北風像把冰做的推子,把城區的草木都推成了光頭。
錢進送信之後便趕往泰安路學習室,一路上經過學校,看到好些人在寒風裡跺腳取暖。
各處考點熙熙攘攘。
海濱第二中學考點前,來自多元公社的下鄉青年蘇明遠把軍大衣領子豎起來,嘴裡呼出的白氣剛出口就被風撕碎了。
他不怕冷,怕的是這場能改變自己命運的高考出意外。
於是他反複打開帆布書包看裡麵那張油印的考點通知。
考點通知一直在。
他的同學也是同地插隊的好友陳光招呼他:“明遠彆在這裡受冷,走,去拐角避避風。”
公路拐角的牆上用紅漆刷了‘為實現四個現代化奮鬥’,這是剛刷的標語,顏色新鮮且亮堂。
此時已經有幾個穿著藏藍中山裝和棉襖的考生在避風了,他們正在傳閱一本手抄版的《作文寫作叢書》。
書本書頁卷邊泛黃,顯然是倒了幾手的舊物。
蘇明遠對作文毫無懼意,他不需要臨時突擊,隻需要確保一切無意外。
於是他再次摸了摸帆布書包裡的考點通知,油墨味透過粗紙滲出來,已經滲到了他手上。
有人注意到了他的淡然,問道:“同誌,你什麼時候過來的?怎麼頭上還有雪?今天沒下雪呀。”
“那是霜。”有姑娘說道。
蘇明遠說:“我們是下鄉知青,今天早上四點鐘起床坐了公社拖拉機來的。”
“那時候正冷啊。”有人咋舌。
陳光拿出自己的考點通知看著說:“不怕冷,隻要能拿到這個通天梯就行了。”
“我一定會考上大學,明遠,你也一定能考上大學!”
“特彆是你,你幫公社領導寫的每一份發言稿、給各種學習活動寫的心得反饋都保守讚揚,你那筆杆子絕對天下第一,我看準能考上北大中文係!”
語氣不容置疑。
因為他們要改命,必須得通過這條路。
“可把考點通知收拾好了。”一個戴棉軍帽的青年提醒他,“今天風大,被吹走了通知可就找不回來了。”
陳光很樂觀:“不要緊,隻要知道是哪裡考試就行了,待會領了準考證,把準考證保存好才最重要。”
“勞駕讓讓!”穿藍布棉襖的姑娘從自行車上跳下來,車筐裡塞著用麻繩捆住的語文課本。
蘇明遠側身時瞥見她的語文課本上纏著的繩子快斷了,他想提醒一句,可姑娘已經衝著校門口去了。
前麵學校門口已經聚起人群,灰撲撲的棉襖和藏藍中山裝混成一片,像退潮後擱淺的貝類。
“我的考點通知!”有尖叫聲刺破晨霧。
穿藍布棉襖的姑娘剛拐過彎,有大風呼呼吹過把她的書給吹的亂翻,一張紙被吹飛出來。
姑娘扔下自行車追著被風卷走的紙片狂奔,絨帽護耳在腦後撲棱得像受傷的鴿子。
人群湧動起來,七八雙手同時伸向空中。
蘇明遠看見那張薄紙在晨光裡翻飛,掠過‘海濱自來水廠’的牌子,最後卡在法國梧桐的枯枝間。
他急忙飛奔過去,拿出下鄉時候練出來的攀爬本領上了樹,一把拽住了考點通知。
姑娘見此向他鞠躬道謝,眼含熱淚:“謝謝你,同誌,要是丟了這個,待會領準考證準會有麻煩。”
蘇明遠跳下樹木要遞給她。
目光不經意間從考點通知上掠過,他的心猛然提了起來:“哎,你準考證怎麼這樣?”
姑娘疑惑的說:“我還沒有領準考證呀。”
蘇明遠臉上明顯有慌亂之色,他對陳光喊:“大光你過來,她的準考、她的考點通知跟咱倆不一樣。”
姑娘納悶:“海濱二中嘛,怎麼還不一樣?我這是居委會給送家裡的考點通知,不應該有問題吧?”
陳光也納悶,他跑過來看了一眼,亮出自己的考點通知:
“哎?你上麵是海濱市第二中學?我們是海濱市第二人民中學,確實不大一樣。”
趕來一起幫忙攆姑娘考點通知的人群裡有熱心人走來:“你們是哪裡的考點?海濱市第二人民中學?那你們怎麼來二中呀?”
蘇明遠茫然的說:“我們、我們打聽過呀,海濱市二中……”
“這是海濱二中,你們是海濱第二人民中學,不在市裡頭,是在下麵的嶠密縣,其實這所學校還有個名字叫嶠密二中!”說話的熱心人解釋說。
還有其他人也懂行,說道:“對,二中和第二人民中學不是一個學校。”
“嶠密二中真他娘神經病,乾啥還得掛市裡的名字?很多人搞不懂,總以為這是一所學校。”
“嶠密二中就是市二中幫扶建起來的,並不是為了占市區的便宜……”
蘇明遠和陳光臉色全變了。
原本因陽光暴曬而黝黑的麵皮變得煞白。
姑娘明白怎麼回事,趕緊抬起手腕看:“現在是七點十五分,還好還好,距離考試還有一個多鐘頭呢,你們怎麼來的?能趕過去吧?”
有剛才一起避風的人說:“能吧?他們是坐公社拖拉機來的……”
“公社拖拉機來市裡供銷社倉庫來拉尿素的,現在不知道在哪裡,也不知道走沒走!”蘇明遠慌張的說。
陳光則衝其他人喊:“老劉、石頭,快把同誌們通知一聲,咱咱咱跑錯地方了,咱考點不在這裡!”
說到最後他急的要掉眼淚了。
蘇明遠拍好友肩膀安慰他,但也不無悲愴的說:“看來我是考不上北大中文係嘍。”
四周人群哄然。
十幾個青年跑過來,俱是滿臉慌張。
又有考生詢問怎麼回事,得知情況後也慌張了:“什麼?第二人民中學不在這裡?我也是、我也去那個人民中學考點的呀!”
幾處人群一陣騷動,彙聚到一起的青年已經有了三十號人。
北風掠過公路掃過他們,將一些人的眼淚給掃了出來,人群裡發出嗚咽聲,不知道是淒厲的風聲還是著急的哭聲。
又有個青年快步過來說:“你們跟我去泰山路,那裡有車,那裡有大卡車,我看看能不能找錢校長把你們給送下去……”
泰山路學習突擊隊教室前很熱鬨。
距離近的考生或者步行或者騎自行車或者坐公交車去考點,還有半數考點比較遠的考生準備坐車去考點。
大冷的天,考生們並沒有待在教室裡,都在外頭尋找同考點的同學準備出發。
他們精神抖擻的互相打氣、答疑解惑,從他們嘴裡蒸騰起哈氣白茫茫,像是一團團火焰。
錢進到來後,第一眼看到停靠路邊的小貨車和卡車,估計得有十多輛。
司機們聚集在一起抽煙吹牛,此時屬他們最放鬆了。
他正要去跟司機們打招呼,附近的學生先把他攔下了跟他打起招呼來。
錢進點頭回應,說道:“不錯,你們都很精神。”
有三十多歲的中年考生笑道:“這兩天晚上睡得挺好,昨晚一覺醒來天亮了,確實精神抖擻。”
“錢校長你給開的那個穀維素和維生素B1真挺好用,我跟我媽說了,她有失眠的毛病,準備用上試試。”
“錢校長要是我能考上大學你得占一半功勞,得虧你教的冥想放鬆方法了,前兩天我可太緊張了……”
還有人向錢進激動的說:“錢校長多謝你給安排的教室,想想來之前,我們公社三十八個報考知青隻能找個倉庫圍著火爐傳抄課本。”
“彆說熱水了,連電燈都沒有,全靠幾盞煤油燈,當時到了晚上煤油燈就把我們的影子投到倉庫糊滿報紙的土牆上,就像皮影戲裡的書生在夜讀一樣。”
錢進指著青年說:“行,你的文采不錯,今天你語文考試發揮絕對好,作文肯定能成為範文。”
“你聽我的勸,讀中文係以後當記者,但是要當為人民老百姓發聲的喉舌,彆給資本家貪官汙吏做肉喇叭。”
青年大受鼓舞,激動笑道:“您說我心底了,我也想讀中文係。”
“以後我肯定幫勞動人民發聲呀,怎麼可能去給資本家和貪官汙吏做肉喇叭?”
錢進拍拍他肩膀說:“那你一定要牢記使命,不忘初心!送你一句話,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旁邊的魏雄圖跺著腳在雪地上畫圈。
他昨晚通宵了,幫助學生們整理了考點信息,此時他軍大衣肩頭結著冰碴,手裡攥著的名單被大北風刮得嘩啦作響。
看到錢進,他把學生考點彙總遞上去:“待會按照這個點名等車準沒錯。”
“錢大隊,十一輛車,怎麼樣?老哥沒給你拉胯吧?光是新解放CA10就有四輛,我們五隊就這四輛!”喬進步從司機堆裡探出頭,缺了顆門牙的嘴裡叼著大前門香煙。
這個四十歲的司機如今意氣風發,跟青年考生們在一起,他感覺自己也年輕了。
他們車隊今天組織的很應景,車頭掛上了紅綢子和大紅花。
魏雄圖在硬紙板上寫下了‘高考專列’四個字插在車窗玻璃上。
看起來像模像樣。
錢進摸出喜慶的牡丹煙挨個遞過去,一人又給抓了一把糖:“這是學生們的喜糖,提前恭祝他們登科的喜糖,咱們都沾沾喜氣。”
司機們道謝,有年輕司機找他打聽:“錢大隊,他們幾個的蛤蟆鏡和皮腰帶……”
“送完學生,高考結束後我請同誌們下館子,到時候什麼都有!”錢進對他篤定的點頭。
年輕司機笑了起來:“那就成!”
東方的魚肚白變成了橙紅色,太陽升起來,第一縷陽光撒落在了城市裡。
街道上‘將無產階級運動進行到底’的標語已經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知識改變命運’的大紅漆。
急促的自行車鈴聲撞開朝霞,有人急匆匆趕來喊:“錢校長呢!錢校長呢!”
錢進撓撓頭:“我連老師都不是,你們以後還是叫我錢……”
“錢校長!二中門口癱了得有三十多個考生!”青年找到他後一路莽過來,氣喘籲籲、臉色發紫。
“有些外地來咱這邊下鄉的知青把海濱市第二人民中學認成市二中,這會兒正在考點門口哭呢!”
周圍的人聽懵逼了:“二兔你說啥呢,海濱市第二人民中學不就是市二中嗎?”
也有人明白其中區彆說道:“你說啥呢,海濱市第二人民中學不在市裡怎麼會是市二中?它在嶠密,應該叫嶠密二中!”
送信的二兔急忙點頭。
後麵還有幾輛自行車趕來,七嘴八舌的將二中考點前的事情說出來。
其中一輛自行車上有找錯考點的考生代表,是蘇明遠。
他眼睛紅紅的說道:“錢校長,請您務必幫幫忙,否則我們就要一失足而成千古恨了!”
錢進明白了,他招手要了一杯熱茶給掉眼淚的青年說:“彆慌,任何時候都彆慌,大老爺們慌什麼?”
“你記住一句話,所有男同誌都記住一句話,順,不妄喜;逆,不惶餒;安,不奢逸;危,不驚懼;胸有驚雷而麵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
“放下心來,今天你們肯定會好好的去參加考試,什麼事都不會有!”
安撫下激動的青年,他說道:“你們需要有汽車趕緊送去嶠密二中是吧?咱這裡有的是汽車!”
幾個熱心青年頓時麵露喜色。
錢進看喬進步。
喬進步合計說:“嶠密二中我知道,就是人民二中,隔著咱這裡得有五十公裡,不過都是平整好路,送過去沒問題。”
“解放CA10能跑八十的速度,過去也就四十分鐘。”有司機說道。
錢進問道:“那麼這個時候咱是不是得幫一把了?”
他衝司機們喊:“司機師傅們,人民需要你們的時候到了!困難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
司機們一聽這話,熱血沸騰。
喬進步對個青年喊:“金海,你去送,你開車最快。”
有個漢子說道:“路上還有雪呢,你讓金海跑?他太浮躁了,跑快了容易出事,還是我來送,嶠密是我老家,路線上誰也沒有我熟!”
“那你開我車,我車是新車,不怕路上拋錨。”有人將鑰匙扔過來。
漢子說:“行,我這車也檢修了,當然還是比不上新車。”
錢進喊道:“咱們這裡有沒有去那個第二人民中學不是第二中學考試的?”
學生們紛紛搖頭。
魏雄圖說:“咱這邊有12個考生去第二人民中學。”
“我讓他們昨晚就出發了,先去那邊住親戚家或者住招待所,不能早上趕路,否則著急忙慌、心浮氣躁怎麼能夠發揮的好?”
司機上車,轟轟轟的發動了汽車。
錢進叮囑說:“去了彆著急發車,再等一等,怕是還有人跑錯了地方。”
“路上不用著急,時間來得及,而且即使開考也不怕,開考半小時之內拿到準考證就能進考場!”
看著卡車遠去的背影,錢進歎氣說:“希望彆有考生把第二人民中學當成第二中學,到時候要從縣裡找車趕回市裡,怕是沒那麼容易。”
這邊的學生也開始上車奔赴比較遠的考點。
他們用不了這麼多車,錢進留下了四輛汽車做臨時安排使用。
他跟喬進步商量說:“咱的考生是用不上了,你們這車也閒不著,順著市區內的考點你們轉悠吧,絕對能收到不少粗心大意或者沒搞清楚情況跑錯考場的學生。”
“就當發揚風格做好事,去幫幫他們吧,說不準到時候還能賺幾封感謝信呢。”
喬進步說道:“行,我帶他們去轉轉。”
汽車全部離開。
考生全部離開。
熙熙攘攘好些日子的學習室頭一次安靜下來。
北風卷著零星的草稿碎片從門口掠過,空蕩蕩的教室裡隻有滿滿當當的桌椅在等待他們。
錢進去查看爐子裡的火焰。
最後一簇爐火在他手裡熄滅,青灰色的餘燼裡還蜷縮著半張未燒儘的幾何草稿。
窗戶玻璃結了霜花,某位考生在上麵用小刀刻下了‘金榜題名’四個字,也有其他人寫了‘上大學’等字樣。
朝霞噴湧,從玻璃上進入學習室的時候,柔光被這些字跡切割成支離的光斑。
魏雄圖彎腰拾起零散的稿紙和油印試卷,收拾好以後足足有十幾公分高。
錢進走過那些用磚頭墊穩的瘸腿課桌,糊牆的報紙已經看不清原來的內容,被靠牆學生寫滿了各類題目演算過程。
魏雄圖站在講台位置凝視一張張桌椅,麵色悵然。
錢進說道:“大舅哥,走吧,鎖門了,咱們該去上班了。”
“怎麼,舍不得這裡?”
魏雄圖歎氣說:“我真喜歡當老師呀。”
錢進說道:“所以你拒絕了宣傳科的調令?”
魏雄圖說道:“那倒不是,是我當時覺得你需要幫忙,你當了大隊長,身邊總得有個筆杆子才好。”
錢進心頭湧過暖意。
他拍魏雄圖肩膀說:“你信我好了,再過個十幾年吧,我一定讓你當校長!”
魏雄圖以為他吹牛逼呢,揶揄說:“你是校長,錢校長嘛。”
錢進說道:“這在以後未必不能成真!”
他知道改革開放後,國家就會逐步允許社會力量參與辦學,打破了此前完全由公辦教育主導的局麵。
雖然具體哪年開始的不清楚,但起碼九十年代甚至八十年代就會民辦中專了,以後還會到處有民辦大專。
一旦改革開放他賺錢還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