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風掠過蘇式教學樓的紅磚牆,錢進和宋致遠趕到了海濱大學的校門口。
支下自行車,宋致遠從校門口遙望裡麵熟悉的校園,喃喃道:“快十年了,一切都沒變啊。”
目光悵然。
海濱大學校門口廣闊但有些殘破,門外宣傳欄的櫥窗玻璃已經破碎,裡麵貼了兩張《人民日報》頭版新聞:
第一篇是五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舉行,國家領導人在會上重申在20世紀內實現四個現代化的奮鬥目標。
第二篇是昨天的新報紙。
8號開始召開的全國科學大會上,希賢同誌在開幕詞中強調科學技術是生產力,並指出為社會主義服務的腦力勞動者是勞動人民的一部分。
在兩張報紙旁邊貼了一份發展綱要,剛剛出爐的《一九七八——一九八五年全國科學技術發展規劃綱要(草案)》。
這兩篇報道和這份綱要草案對於高等教育的建設工作來說是極其重要的。
所有有識之士都從中看到了國家對知識分子的重新重視。
看著宋致遠有些憂鬱的目光,錢進安慰道:
“宋教授,您看看這兩篇報道,我敢向您保證,像您這樣的知識分子馬上就能恢複名譽、恢複在大學的工作了。”
宋致遠聞言笑了起來,他想說什麼,最後搖搖頭說道:“在學習室很好,你這個校長很好,同學們也都很好。”
錢進也笑起來,哈哈大笑:“我是什麼校長?綽號是校長嗎?”
宋致遠笑而不答,隻是揮手說:“走,我帶你去找蘇老師。”
蘇老師,蘇雅。
這是錢進此次要找的英語老師,這次是給他自己找老師。
蘇雅情況跟宋致遠等老師都不一樣,她沒有受到亂世衝擊,一直在海濱大學裡教書。
所以想要聘請這樣一位大學教師給自己當課外教師必然不是容易事,錢進很清楚這點,所以他做了準備工作,也針對性的帶了禮物。
很簡單的禮物。
此時已經是傍晚,正是學生們放學吃飯的時間,校園裡一派繁忙。
不少學生把鋁飯盒塞進軍綠挎包,從教學樓裡匆匆忙忙跑出來往食堂狂奔。
也有幾個穿藏藍工裝的男學生站在大門口內側寫標語。
他們已經用紅油漆寫上了‘向科學技術現代化進軍’這句話,此時正有一個削瘦男生用排筆蘸石灰水塗標語模子,接下來要寫的是“解放思想”。
但他偶然間一扭頭手突然一抖,於是“放”的撇便有些波折了。
戴眼鏡的同伴急忙扯袖口去擦,呢料摩擦磚牆的沙沙聲裡響起他鬱悶的聲音:“老古你搞什麼鬼?”
老古可不管他,把手裡排筆一扔興奮的衝向錢進喊道:“嘿,錢校長、宋教授!”
另外在塗字的學生們嚇一跳,紛紛放下工作扭頭看過來。
他們昂頭挺胸原地立定,接二連三的衝宋致遠叫:“校長好。”
但也有人嘀咕:“咱們校長不是姓趙麼?怎麼還姓錢了?”
錢進看到削瘦男生後啞然失笑:“古立春?你考進海濱大學啦?”
這是在他學習室裡複習的一位同學,理科成績很好,跟魏清歡比較熟悉,所以錢進對他頗有印象。
古立春興奮點頭:“對,我考上了化學係。”
他又開心的看向宋致遠:“宋教授,您果然要回來……”
“我們是來找其他老師辦事的。”宋致遠笑眯眯的打斷他的話,“是你們錢校長要學習英語,我幫他聯係一位英語老師。”
“好了,古立春同學,你們忙吧,早點去吃飯,小心晚了食堂沒飯了。”
說完他拉了錢進一把,急匆匆的走向外語係教學樓。
俄式尖頂的教學樓前,七八輛永久牌自行車歪斜靠在法國梧桐下。
穿燈芯絨外套的女生抱著《許國璋英語》小跑來騎車。
她扶起自行車一甩頭,辮梢掃過樹乾新貼的告示——墨汁淋漓的“英語角本周日開放”底下,還殘留著以前“批X批X”標語的暗褐色殘跡。
此時他們來的不巧。
蘇雅沒在外語係的教學辦公室裡,宋致遠打聽後得知女教師去了二食堂吃飯。
海濱大學在最近十多年裡沒有變化,宋致遠對這座學校太熟悉了,順利的帶著錢進來了二食堂。
食堂各個窗口正排起蜿蜒長隊,白菜燉粉條的蒸汽在玻璃上凝成水珠,氤氳了後麵“憑票供應”的告示。
穿白圍裙的打飯師傅敲著鐵勺喊:“後麵穿軍大衣的彆插隊!糧票菜票舉高點!”
食堂裡亂糟糟的,各種聲音都有:
“周同學,你幫我把教案捎到三教,今晚的自習課改成我的高數……”
“這二簡字真是亂七八糟,他奶奶個熊,我這筆記沒法做了……”
“你們有沒有看三中全會公報?公報上說全黨工作重點要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中,哥們,咱們國家要不一樣了……”
耳畔聲音嘈雜。
錢進吃驚的發現現在大學生裡有人已經穿上喇叭褲了,還有些男生竟然留了披肩發!
這是他在社會上所未見過的場景。
去年他倒是在喬進步等司機身上看到了喇叭褲,但他以為那是司機們獨立特行,沒想到現在大學校園裡已經開始了時髦的改變。
宋致遠在食堂裡找了找,最終搖搖頭說:“還是去辦公室等等吧。”
錢進也發現食堂人太多,根本沒法找人。
不過其他老師和學生熱心的很,兩人剛回到外語係的教學樓不到五分鐘,有一位約莫三十出頭的知性女教師急匆匆趕來。
女教師很漂亮,跟魏清歡的嫵媚不一樣,她的漂亮是溫婉清秀,長頭發、白外套配黑褲子、黑皮鞋,即使步履匆匆也保持著大家閨秀的風範:
“宋老師,您找我?”
聲音溫潤如玉,帶著知識分子特有的書卷氣。
錢進精神一振。
這位就是蘇雅老師了。
蘇雅最引人注意的是眼睛,大而明亮,像兩泓清泉,不過她顯然,眼角已經有了細小的紋路。
宋致遠聞言笑起來,他拉著錢進上前介紹道:“蘇雅啊,有段日子沒見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
“這位是錢進同誌,咱們市供銷總社甲港搬運大隊的大隊長、泰山路治安突擊隊和勞動突擊隊的隊長,還是泰山路學習室的負責人。”
“這位是蘇雅老師,我已經給錢進同誌介紹過了。”
錢進連忙伸出手:“蘇老師好!久仰大名!”
蘇雅輕輕握了握他的手,觸感冰涼柔軟,像一塊上好的絲綢。
鬆開手後她打量了錢進一眼,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錢隊長找我有事?”
錢進從包裡掏出一張蓋著紅印的介紹信:“是這樣,我們單位要成立外商辦,急需培養英語人才。聽說蘇老師教學水平高,想請您抽空給我講講課。”
蘇雅接過信,快速瀏覽了一遍,表情變得有些為難:“錢隊長,很感謝您的信任。但是……”
她猶豫了一下搖搖頭:“已經有人找過我了,也是你們供銷係統的同誌。”
錢進不奇怪。
當初省裡給他們開會,要進入外商辦籌備組的青年工作人員便有三四十號,後來消息傳開,更多的人想要進入這個新科室。
進入籌備組簡單,想要留下成為外商辦正式成員卻困難。
這需要考核,為了通過考核,他們自然都要找英語或者日語老師學習。
日語老師太少,英語老師也不多,所以很容易撞車。
宋致遠幫錢進問道:“能問問是誰嗎?這個不需要保密吧?”
“不需要保密,他姓馬,叫馬德才,說是供銷總社計劃科的。”蘇雅把信遞還給他,“不過我沒有答應他,宋老師,我不想掃您的麵子,您知道我多尊重您。”
“可是實在不好意思,現在我們教學工作太忙了。”
馬德才!
錢進這邊念叨著名字。
這個馬德才他還真有點印象,三十歲左右,是總社出了名的關係戶,他仗著哥哥在市委工作,平日裡眼高於頂,挺多人討厭他的。
沒想到這貨也盯上了外商辦,估計是跟他一樣,衝著外商辦主任寶座來的。
錢進心裡有了一些壓力。
盯著這寶座的人可不少。
宋致遠看著錢進凝重的表情還以為他在為遭到拒絕而失望,就打圓場說道:“蘇雅啊,錢進同誌是真心想學。他手下的工人也都是踏實肯乾的好同誌……”
“宋老師,我明白。”蘇雅歉意地笑了笑,“但時間實在安排不開。這學期我有本科四個班的精讀課,還要帶一個新生班當輔導員。”
錢進不廢話。
默默的打開書包將裡麵的書拿了出來。
蘇雅隨意一掃。
漂亮的封麵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等她看到藍色封麵上的金色字母時,眉頭一挑、眼睛睜大了:
Jane·Eyre。
“原版的《簡愛》?”她下意識問道。
錢進不語,隻是一味的往外掏書。
“《呼嘯山莊》?”
“《基督山伯爵》?”
“《傲慢與偏見》、《茶花女》、《飄》!”
錢進說道:“我聽說蘇老師喜歡英國文學,正好我在港口工作,前幾天有一艘英格蘭貨輪來送貨,我從他們水手手中得到了這麼一批書。”
蘇雅跟看到奶酪的老鼠一樣開始躁動起來。
她確實喜歡英國文學,這是父親熏陶下養成的愛好。
但如今原版書太少了。
以前海濱大學圖書館裡倒是有一些,可惜前些年外文書籍大多被查封或銷毀,如今要找一本原版英文名著比登天還難。
而商城裡卻簡單。
錢進可以輕鬆找到全套的世界名著。
並且價格便宜。
他撕掉了書籍的版權信息頁,隻留下了內容頁。
這樣就是神仙來了也查不出這些書和未來的聯係,因為現在國內不可能有人知道其他國家出版了哪個版式的這些世界名著。
錢進繼續說:“蘇老師,我還跟一位水手成了好友。”
“他答應我回國後會給我郵寄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他說如果我感興趣,還能給我搞到老美的《國家地理》雜誌。”
蘇雅的心神像是被錘子一樣重擊了。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指節發白。
對這些被禁錮了十年的知識分子來說,一本原版外文書的誘惑,不亞於沙漠中的一泓清泉。
“錢隊長,”她的聲音有些發抖,“您真的願意借給我看?”
“不僅借,如果蘇老師肯教我們,這些書都可以送給您。”錢進看出她的動搖,乘勝追擊,“而且我在海關關係不錯,如果您需要英文書籍,告訴我名字,我多數情況下有辦法搞到手。”
“您是高級知識分子,應該看出來了,國家有意放鬆對文化和知識行業的管控。”
“以後搗鼓這些書肯定不合法,但隻要咱們彆找事,沒人會再把這個情況上綱上線。”
辦公室裡突然安靜下來,隻有窗外梧桐樹上的麻雀在嘰嘰喳喳。
蘇雅咬著下唇,內心顯然在激烈鬥爭。
宋教授適時地咳嗽了一聲:“蘇雅啊,錢進同誌一片誠心。再說,教工人學英語也是為國家培養人才嘛。”
錢進開始打感情牌:“之前我換這些英語文學書的那艘英格蘭貨船進港停靠,我們負責裝卸,但我們都不懂英語。”
“貨船上有個二鬼子,是個戴著金絲眼鏡的翻譯官,我到現在都記得他頤指氣使的模樣,我們去搬貨,隻因為我們有工人手重,那翻譯官用皮鞋尖踢了我同事,嘴裡這是Fragile,摔壞了你們十年工資都賠不起。”
“如果我懂英文,那我當時可以送他一句話,Go·away,這是我們中華大地,輪不到你個背宗忘祖的二鬼子放屁,我看得懂上麵的標識,我知道怎麼工作。”
“但當時我幾乎什麼都不懂……”
蘇雅猛然抬起頭。
她眼中的猶豫漸漸被決心取代:“錢隊長,您那邊有多少人想學?”
“第一批二十個,都是我們突擊隊裡的骨乾,不過主要是我學。”錢進趕緊回答,“時間隨您方便。”
“那,好吧。”蘇雅終於點頭,“不過我有個條件。”
“您說!”
“你或者你的同事必須真心學習,不能半途而廢,不能浪費我的心血和精力。”蘇雅嚴肅地說,“學英語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不是簡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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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雅聽到這話笑了:“你還知道這個?”
錢進說道:“我已經開始自學了。”
蘇雅對他的態度很是滿意,笑容更是燦爛,眼角泛起細小的紋路:“那從下周開始吧,周二和周五晚上六點到八點,周末時間咱們臨時安排,可以嗎?”
錢進點頭:“還是這句話,NoPro。”
雙方握手。
外麵又有腳步聲響起。
蘇雅趕緊收拾起這些書來。
錢進直接將自己的軍綠挎包送給她:“您帶回家去吧。”
腳步聲停在了外麵走廊裡。
蘇雅送他們出去的時候,錢進又看到了古立春,另外還有兩個中年人正在旁邊抽煙。
雙方打了個照麵,兩個中年人都是急忙掐掉煙卷迎上來:
“宋教授,您回來了?”
“宋老師,您回母校怎麼不跟我們這些學生說一聲?”
宋致遠冷笑道:“說了乾什麼?說了讓你們砸我的實驗室?”
高個子的中年人苦笑一聲:“宋老師,當時我沒有參與……”
“我教的一手好學生啊,淨出人才。”宋致遠打斷他的話冷笑著掃了古立春一眼。
古立春如坐針氈,滿臉尷尬:“不是,錢校長、宋教授,係裡老師說要請宋教授您回來授課,我看您來了,以為您是來……”
“是來找罵的。”宋致遠目光辛辣。
高個子中年人長歎一聲低下頭,另一個戴眼鏡的白臉中年人勸說道:
“宋教授,年輕人當時確實犯了錯誤,但那是時代問題,您知道的,學校一直期盼您們回來。”
宋致遠搖頭:“彆說了,我們不會回來了。”
“我沒怪過學生,雖然有時候想起他們的所作所為真叫我生氣,可我確實沒怪過他們。”
“那年頭沒有任何問題,我理解當時活動的目的,領袖同誌是怕神州大地上再次出現學閥、門閥乃至軍閥,他怕人民再度被特權階級當牛馬欺壓!”
白臉中年人問道:“那您為什麼不願意回來了呢?宋老師,我們曾經一起共事過,我很清楚您對化學實驗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