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致遠搖搖頭:“因為我老了,而且我有孩子了。”
“這些年我一直在反思我的前半生——算了,沒必要解釋這麼多,我隻想告訴你,我有孩子了,我以後隻想好好帶孩子。”
“甄老師,你無需勸我,我不會再回來執教了。”
他衝錢進點點頭,大踏步果斷離開。
夕陽西下,給外語係教學樓的拱形窗欞鍍上了一層橙紅。
他們走到大門口,塗標語的男學生們依然在忙活。
石灰水換成了紅油漆,“實事求是”四個顏體大字在暮色中泛光,牆根散落的《中國青年》雜誌被風吹開,露出裡麵手抄的北島詩稿。
海風掠過操場邊的單雙杠,帶著遠處碼頭貨輪的汽笛聲,把英語係裡的朗讀聲、食堂裡的碗筷聲、油漆刷牆聲揉成一團,吹進了錢進的回憶裡。
這些聲音就是他對海濱大學的記憶。
蘇雅的教學水準本就高超,另外她的出現還給錢進提供了一個英語對話的平台。
這點很重要。
英語畢竟是語言。
錢進跟她的對話從簡單開始,因為他的努力學習,進步很快。
徐衛東等人也跟著學習,學習的很認真。
尤其是徐衛東,他刻苦的讓錢進一度懷疑這廝想要學好英語走線跑路去國外。
不過等他注意到徐衛東看蘇雅的眼神後明白了。
這孫子想當錢進第二。
他也想睡老師……
就在英語學習中,時間不知不覺進入四月份。
四月的春風帶著溫和氣息掠過城市的大街小巷。
路邊的桃樹花開鮮豔,粉白的花瓣隨風飄落,像是給灰黑的柏油路麵鋪了一層薄薄的春雪。
四月十號上午,錢進接到通知去了供銷總社辦公樓的勞資科。
崔虎交給他一紙調令,看到調令後他整個人都懵了。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紙上,那幾行黑色油墨打印的字跡格外刺眼:
經黨委會研究決定,暫免除錢進同誌倉儲運輸部甲港搬運大隊大隊長職務,調錢進同誌前往月州縣自店公社供銷社工作,任銷售員職務(職級待遇不變),即日起生效……
“崔科長,這是什麼意思?”錢進抬起頭,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我在搬運大隊乾得好好的,怎麼突然要把我調走?”
彆人碰到這種事肯定急得跳腳。
畢竟他已經是25級待遇的大隊長,屬於正兒八經的基層乾部。
而銷售員呢?
這是正兒八經的基層辦事員。
但錢進一早就想換崗去當銷售員或者采購員,隻不過沒找到機會。
如今機會突然來了,讓他很吃驚。
這機會來的不正常!
崔虎看著他的反應暗暗點頭,但表情嚴肅得像塊鐵板:“錢進同誌,這是組織決定。你作為楊部長介紹的入黨積極分子,應該明白個人服從組織的道理。”
錢進立馬立正說:“我明白,並且我堅決服從組織調遣!”
崔虎站起身,繞過辦公桌走到錢進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緩和了些:
“小錢啊,組織上考慮到你來到咱們單位後一直深耕搬運工作,缺乏供銷工作上的經驗,這次調你去紅旗公社,可是為了鍛煉你的能力。”
“彆多想,好好乾。”
錢進點點頭,忍不住問道:“是不是跟外商辦有關?”
他隻能想到這個原因。
外商辦是要跟外國人打交道做生意談買賣的科室,跟運輸工的工作毫無關係。
所以他在倉儲部門乾的再好,組織上也沒法考校他。
這樣就需要把他調到一個能跟人打交道、能直接銷售商品的崗位上去。
不用說,基層銷售崗是最合適的地方。
而自店公社他知道,這在月州縣最偏遠的地區,屬於山區,離海濱市區少說也有七八十公裡的路程。
據說那裡窮得叮當響,供銷社就兩間平房,連個像樣的櫃台都沒有。
綜合各方麵來考慮,還真是個測量他能力、心性的好地方。
崔虎並不意外他能猜出結果,但沒有回答隻是笑而不語,送他出門。
出門後他才說了一句:“組織上給你三天時間,你把家裡安置好,把工作交接好,你去找楊部長吧,這應該是你跟楊部長最後相見的機會了。”
這句話讓錢進心裡一沉。
自己下鄉工作時間不定,楊勝仗恐怕近期就要離開海濱市了。
他走到倉儲運輸部沉重的敲門。
楊勝仗喊了一聲‘進來’,看到他後頓時皺起眉頭:
“隻是調崗去鄉下而已,怎麼了,接受不了了?是舍不得離開城裡還是舍不得離開你的領導崗位?”
“是舍不得離開領導你。”錢進表情複雜。
楊勝仗哼了一聲:“這時候還拍我馬屁?”
錢進說道:“崔科長跟我說了,這兩天是咱們最後相處的時間。”
楊勝仗手裡搖晃的煙鬥停下了。
他先打了個電話,問道:“表現怎麼樣?”
話筒鎖音效果很差,錢進能聽到崔虎的聲音:“表現很好,目前十五個人裡最好的一個。”
“他看過調令後立馬表態要執行組織調遣,不過我估計他反應快,當場猜出了這麼安排的原因。”
“但不管怎麼說,他確實是當場表現最好的一個,冷靜、鎮定、堅毅、沉著!”
楊勝仗臉上露出笑容。
他掛了電話後又叼起煙鬥抽了口煙,說道:“我一個禮拜後去首都,還在咱們供銷體係裡。”
“你去了鄉下給我好好乾,我會盯著你,你必須得給我乾出點成績來。”
錢進苦笑道:“我今年本來準備把成績放在倉儲工作改製上。”
這也是楊勝仗的既定工作計劃。
倉儲部門貪腐橫行,以至於他去年在各大搬運工大隊和運輸隊開展反腐工作後,竟然掃出了占所有工人總數四分之一的老鼠。
對此楊勝仗早有安排:“放心吧,倉儲工作肯定要改製,而且是從上往下的改。”
“我把你當時的想法整理出來了,下個月吧,等我在首都那邊上任了,就要在全國範圍內推行倉儲工作標準。”
錢進明白了。
難怪楊勝仗遲遲不對搬運工隊伍改製,原來他早就知道自己要上調,是準備把這件工作當成升職上任後第一把火來燒。
楊勝仗用煙鬥敲了敲桌子:“你去了自店公社後,甲港的隊伍交給誰來帶?你給我個名字吧。”
錢進下意識想說邱大勇。
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所以話到最後他改口說:“王浩副隊長,他為人沉穩,人品貴重,深得一線工人們的愛護。”
楊勝仗點頭:“還有其他安排嗎?說說看,合理的話,我在走之前幫你安排了。”
錢進又說:“魏雄圖筆杆子過硬,他要是能進宣傳科,必然可以成為宣傳科的台柱子。”
“邱大勇這位同誌能乾活會帶隊,是不可多得的統帥級人才,假以時日他肯定能乾出成績,如果王浩副隊長擔任隊長,那我認為邱大勇同誌可以暫任副隊長職務。”
楊勝仗問道:“還有嗎?”
錢進搖搖頭:“整個搬運大隊,隻有他們兩人可堪重用。”
楊勝仗用筆在筆記本上劃了幾下子,揮揮手說:“回去交接工作,今天明天兩天時間交接工作,後天休息一天,連帶星期天一起休息兩天。”
“跟家裡頭好好溝通一下,下禮拜一去新崗位上班。”
錢進走出總社大門沒急著回甲港。
他看到馬路牙子上坐了一溜的人,好幾個人正在心情複雜的抽煙。
其中有人的煙灰掉在嶄新的的確良褲子上,燙出一個小洞,這人也沒在意。
還有人在自言自語:
“到底怎麼回事?我在計劃科乾的好好的,沒犯什麼錯誤啊?上個月是多請了幾天假,可科裡不缺人,我請假不妨礙工作啊,怎麼就把我給發配邊疆了?”
“難道是上次和易副社長爭執那件事?可我後來上門賠禮道歉了,不行,我得讓我嫂子托關係問問到底怎麼回事……”
錢進頓時知道,這都是自己的競爭對手呢。
不過這些競爭對手也太菜了吧?
尤其是這個已經慌到自言自語的貨色。
他聯係此人話裡透露的信息,猜出這人就是計劃科的馬德才。
就憑這種貨色也要跟自己競爭外商辦主任一職?
錢進隻想豎起中指來一句:Fuck·Off。
不過聽這貨的話,人家是走上層路線的,那他不能不防,這可能是個勁敵。
回到單位他公布自己的調任消息。
不用說。
一場風暴。
劉金山當場傻眼,一度認為是錢進在開玩笑。
畢竟錢進在大隊長職位上坐的穩穩當當,還接連立功,這樣應該升職才對怎麼可能降職還是調去窮山惡水的地方給刁民服務?
王浩也沒有提前得到通知,所以得到消息後下意識站了起來。
他沒說話,可向來沉穩的他此時臉上也露出了震驚表情。
這足夠證明事情對他帶來的衝擊有多大。
更彆提其他人了。
錢進召開了個工頭會議公布這件事,胡順子當場問:“咋了,錢大隊,你這是咋了?怎麼這麼快就被擼了?”
“是不是暗地裡貪汙了?還是私下裡亂搞男女關係了?還能是組織冤枉你了?”
邱大勇勃然大怒,站起來指著他說:“胡老六,你舌頭不想要了可以割下來扔鹵湯裡做豬舌條,再他媽嗶嗶賴賴我錘死你!”
胡順子也勃然大怒:“我關心錢大隊還有錯了?錢大隊是我隊伍裡出去的大隊長,我最希望他能往上走……”
錢進擺擺手:“行了行了,你們倆之間有點誤會,現在我宣布誤會解除了,你倆都給我坐下。”
劉金山失魂落魄。
他瘋狂舔了這些日子,差點把自己舌頭舔成豬舌條。
好不容易感覺自己舔到位了,結果被舔的人拍拍乾淨的屁股走人了?
敢情自己是白舔了?
此刻沒有人比他更傷心。
但下班後就有了。
錢進回家推開門,妻子魏清歡正在煤爐前炒菜,鍋裡滋滋作響,油煙彌漫在狹小的空間裡。
小湯圓趴在裡屋的床上折飛機,聽見門響抬頭喊了聲“好吃姑父回來了”。
“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晚?”魏清歡頭也不回地問,手裡的鍋鏟翻動著白菜,“飯都快涼了,我先回鍋熱一熱。”
“怎麼了?”
錢進不說話,魏清歡終於察覺到了丈夫的異常,她端下鍋子蓋上爐蓋轉過身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錢進掏出那張已經被捏得皺巴巴的調令,遞給妻子:“組織上要調我去鄉下。”
魏清歡接過紙條,湊近燈光仔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臉色漸漸變了:“銷售員?你不是搬運工大隊長嗎?”
“即日起生效,你明天就要走?那那我趕緊得給你收拾行李,給你收拾行李……”
女老師慌張起來,下意識就要去忙活。
錢進攔住她:“沒那麼著急,隻是調令這麼寫的而已,其實組織上給了我三個工作日加上個禮拜天一共四天時間緩衝。”
魏清歡鬆了口氣。
她著實冰雪聰明,冷靜下來後再看看調去的地點,她先問了一句:“你犯錯誤了?”
“沒有。”錢進果斷搖頭。
魏清歡反應過來了:“嗨,這就是工作考核了,組織上要看看你在一線銷售崗能乾出什麼業績來。”
“對,應該是這樣,”錢進苦笑,“不過崔科長隻說這是組織決定。”
魏清歡說道:“人家總不能明麵上說要考察你什麼吧?”
“彆這麼垂頭喪氣,這是好事呀。”
錢進忍不住上去攬住她:“月州縣隔著咱這裡八十公裡,我來回一趟可得費勁了,恐怕一個周隻能見你一次,這讓我怎麼忍受?”
魏清歡使勁抱住他,伸手撫摸他的後背:“短暫的分離是為了更好的相聚。”
“家裡你放心好了,這次你先好好工作,你正年輕,是需要工作上出成績的時候……”
“我不想出成績。”錢進把腦袋埋進她的秀發裡,使勁聞著發絲之間洗發液的淡香味。
“我隻想跟你在一起。”
“那我呢?”湯圓從床上跳下來問道。
錢進無語,隻好補充了一句:“也想跟小湯圓待在一起。”
湯圓握著拳頭大聲喊:“好吃姑父,我們以後會永遠在一起的!”
魏清歡無語,甩手說:“出去找你一二三四哥哥玩去,彆在這裡瞎搗亂。”
她想了想又說:“算了,你還留下吧,你的好吃姑父下個周就要去公社工作了,不能每天陪著你了。”
湯圓的胖臉上露出震驚表情。
她瞪大眼睛撲上來,拉著錢進手腕使勁搖晃:“姑父姑父我不要你下鄉。”
“我不要跟你分開,我也不要跟姑姑分開……”
說著她開始嚎啕大哭。
錢進說:“隻是姑父自己下鄉,你姑姑留在家裡陪著你。”
“你彆傷心,這下子好了,你姑姑晚上又可以一直哄你睡覺了。”
小湯圓直接笑了起來:“這樣啊?那你什麼時候走?今晚就要走嗎?我幫你收拾行李好不好?”
魏清歡怕錢進被氣死,趕緊講過她送出去:“還是找你一二三四哥哥玩吧。”
“另外,這個周姑姑晚上不回來了,你好好跟爸爸睡覺吧。”
小胖丫被塞到門外去,回味了一下姑姑的話,她又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