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座山之間一片平坦處是大隊部,拖拉機直接拐進大隊部的土場。
然後錢進愣住了。
二十多個係著紅領巾的孩子排成兩排,最前麵的小姑娘手裡捧著束野花——金黃的蒲公英配著紫色的二月蘭,還用茅草紮了個歪歪扭扭的蝴蝶結。
一條頭發斑白、滿臉皺紋的壯漢帶著幾個乾部快步迎上來。
老周給介紹:“那是我們大隊長周鐵鎮、那是我們婦女主任王小英……”
錢進點頭,心裡感歎。
周鐵鎮確實如金海說的是一條硬漢子,他才四十來歲,這點從身板能看出來,龍行虎步走的有氣勢。
可看他的臉、他的頭發,他已經得六十歲了!
金海曾說,周鐵鎮是個能乾的好勞力,卻不是個會帶隊的好乾部。
這個評價沒錯。
“歡迎錢主任來西坪生產大隊指導工作!”
就在他沉思的時候,孩子們脆生生的聲音響了起來。
錢進忍不住笑出聲來,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他跳下拖拉機,指著那束野花:“周大隊,你們這是唱的哪出?”
周鐵鎮黝黑的臉上泛起紅暈。
他解釋說:“錢主任,大夥兒聽說您要來,非要整點儀式,但是我們大隊就這麼個條件,咱沒什麼見識,也不知道儀式該是啥樣……”
他身後的副隊長周健康趕緊補充:“孩子們天沒亮就上山采的花,花很新鮮!”
錢進搖搖頭,從兜裡掏出大前門散了一圈。
他故意先不搭理幾個乾部而是回頭對老周說:
“周會計啊,我聽說西坪人骨頭最硬,小鬼子在海濱作威作福卻不敢月州縣,因為你們這裡有個西坪戰鬥隊。”
“打跑了鬼子,國軍白狗子到處欺負老百姓,但看到西坪山他們得繞路走,西坪人不怕鬼子也不怕白狗子。”
“前些年馬德福在公社排除異己、貪汙受賄,各大隊都向他低頭,唯有你們西坪大隊不給他送禮、不去拍他馬屁。”
“甚至我還聽說當年馬德福來視察,你們連口水都沒給喝,更彆說請他吃飯,怎麼到我這兒就搞起形式主義了?”
乾部們一聽擠擠眼。
這是啥意思?
周鐵鎮老老實實解釋說:“給他水喝了,還給他泡了山裡的野茶葉,不過他看不上喝不慣,說喝起來有股子怪味。”
“當然沒給他吃飯是真的,他一來就說了不用給他準備飯,他是來工作的,帶了工作餐,否則我們好歹會請他吃個家常便飯的。”
錢進聞言忍不住又笑起來。
這大隊長真是直性子。
不過在21世紀有個說法叫情商低。
他笑著擺手:“那我說了要給我舉辦歡迎儀式嗎?你們這不是瞎扯淡嗎?這不是給我下馬威嗎?”
“這沒有!”周鐵鎮聞言頓時提高嗓門,額角的青筋都鼓了起來。
他較真的說:“我們是自發搞這個的,錢主任您跟馬主任不一樣,您一上台就給我們送尿素、批柴油,這次還要來落實雙代店,您跟他們都不一樣。”
“這花……”他指了指小姑娘手裡已經開始打蔫的野花,“是咱社員聽說了你的事,娃娃們自己非要摘的,他們都說錢主任是好人。”
錢進蹲下身,平視著捧花的小姑娘。
現在的孩子沒有21世紀孩子身上那些精明和世俗。
都是十來歲的小孩,看表情看眼神還傻乎乎的。
有幾個孩子的手上還留著掐野花、挖野菜留下的泥印子。
錢進接過花說道:“我這個錢主任做的都是本職工作,用不著你們送花。”
“隻是孩子的心意不能浪費,來,叔叔跟你們換這朵花。”
他從兜裡掏出準備好的大白兔:“一人兩塊奶糖、兩塊水果糖,叔叔謝謝你們準備的鮮花,叔叔要帶回去送給叔叔的對象,她準喜歡。”
“到時候就蔫兒了。”周鐵鎮嗬嗬笑道。
其他乾部也笑。
錢進更是哈哈大笑。
這群人或許都是一心為社員著想的好人,但確實缺一些能當乾部的智慧。
老周在訕笑。
他這個會計已經是全大隊乾部裡頭最懂人情世故的一個人了。
孩子們看到糖,隊伍頓時散作一團。
一群人圍在一起勾肩搭背的分糖,然後開開心心的往遠處家裡跑。
遠處山坡上,社員們還在彎腰勞作的身影,在春光裡勾勒出深淺不一的剪影。
山風吹過麥田,如今麥子已經拔高了,於是被風掀起層層綠浪。
錢進揮揮手:“同誌們咱們彆愣在這裡了,先去開個簡短的碰頭會,把今天的工作安排一下。”
“時候不早了,得趕緊開會了。”
這片土場也是大隊的打穀場,有幾個老人正在曬種。
他們看到拖拉機來了後便站起來看熱鬨。
聽過了錢進的話,等錢進從他們身邊走過的時候有個缺了門牙的老漢突然從兜裡掏出把炒南瓜子遞上來:
“錢主任,嘗嘗,自家炒的!”
瓜子還帶著體溫,個頭小小的,卻很飽滿。
婦女主任王小英解釋說:“我四叔很會種南瓜,可惜馬德福那年看到了,說是得給那什麼的割尾巴,就把他的南瓜秧全拔了。”
錢進捏起一粒瓜子放進嘴裡,炒得焦香的瓜子仁混著一絲苦澀。
還挺香的。
馬德福是挺不做人的。
西坪大隊部的會議室是個土牆小屋,窗戶還是貼著窗戶紙那種木格窗欞。
陽光透過木格窗欞斜斜地照進來,在斑駁的土地麵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錢進坐在掉漆的辦公桌前,手指輕輕敲著桌麵上的搪瓷缸子,缸子裡的茶水冒著騰騰熱氣,裡麵是金銀花和甘草片。
確實不太好喝。
不過他知道這東西泡水對身體好。
周鐵鎮等人規規矩矩的坐下,一人麵前攤開個本子,安安靜靜的看著錢進。
“同誌們,”錢進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我今天來是調研的是乾活的,不是給大家開會的,所以我廢話不多說,咱直入主題。”
“首先我代表供銷社,為過去對西坪的虧欠向大家道歉。”
這需要真心實意。
所以他的聲音很大在空蕩蕩的會議室裡顯得格外清亮。
成功的震動了乾部們。
周鐵鎮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筆記本的頁角,那上麵還沾著春耕時的泥點子。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被婦女主任王小英搶了先:“領導你這是啥話?哪有領導給俺們道歉的?”
錢進擺手:“你們彆說,我先說。”
“犯錯要道歉,封建社會還說了,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咱們新中國新時代了還能不如封建社會?”
“但道歉其實隻是一句話,誰都能說,說了沒什麼用。”
“真想道歉得看行動,所以這就引入了我下鄉的第二個工作。”
“先去各生產隊看看,周會計應該給你們說過了,我從城裡要來了讚助,給咱隊裡的五保戶和軍烈屬家庭送點東西。”
錢進合上文件,又從兜裡掏出煙來挨個散給在座的乾部。
這時候周鐵鎮後知後覺的訕笑:“我們生產大隊連一包帶過濾嘴的煙都沒有,丟人了。”
錢進說道:“大隊部裡沒有煙酒不但不丟人,還是好樣的。”
“可帶領老百姓過不上好日子,這是真丟人。”
周鐵鎮是個硬脾氣的漢子,麵對這話卻無法發脾氣,反而老老實實低下頭:“是,這個我也是真感到丟人。”
錢進點燃火柴送到他麵前,周鐵鎮受寵若驚,急忙伸出手護住火苗來點煙。
他的手掌寬大厚實,上麵布滿老繭,指甲縫裡還殘留著青黑色的泥土。
這漢子確實是一個好人、好勞力,可似乎並不適合當主帥,更適合當衝鋒陷陣的猛將。
當然這與他無關。
他是供銷社乾部,不是公社乾部。
“走吧。”錢進把中山裝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
“開上拖拉機開始下鄉,從你們第一生產隊開始的五保戶開始拜訪。”
“對了,你們帶上秤,每一戶的讚助都是定量的,待會要現場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