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知道自己下鄉是暫時事件,用不了多久會調回海濱市裡去。
如今不一樣。
他知道自己要離開自店公社就是永遠離開了,以後即使回來也是像回娘家看看。
而不是再回來長久住一段時間。
也就是說,他跟公社很多人已經見完了這輩子的最後一麵。
當然這些人裡不包含金海、劉秀蘭等人,他們還會去市裡見他,自己也會時不時回自店公社一趟。
可很多雙代店的代銷員、更多接受過他幫助的顧客,他跟這些人以後幾乎不可能再相見了!
下午兩點多,錢進正準備去供銷社門市部看看,門外又響起了腳步聲。
這次來的是周古。
“錢主任!”以往表現沉穩的周古一進門就大聲問道,“聽說您要調走?是真的嗎?”
錢進連忙讓他坐下,又倒了杯涼開水給他:“慢點說,先喝口水。”
“我真服氣了,你又是從哪裡知道的這個消息?誰跟你說的?金海還是趙大柱還是劉秀蘭?”
周古一口氣喝乾水,用袖子擦了擦嘴:“都不是,他們也知道了?嗨,他們嘴巴可真嚴實,一點口風也不露呀。”
“那你是哪裡知道的消息?”錢進奇怪了。
周古說:“是運輸隊的小謝說的,他給我那裡送尿素,然後說聽縣裡領導提起過這個事,就問我是不是真的。”
“錢主任,這不是真的吧?不是,這還能真是真的!”
問到最後他整個人急迫起來。
錢進點點頭:“是真的,調令已經下來了。”
周古的臉色一下子黯淡下來,粗糙的大手無意識地搓著膝蓋:“你這一走,咱公社怎麼辦?我們這些分銷站可怎麼辦啊……”
錢進又給他倒了一杯水:“你相信我好了,隻要你們好好工作,不搞貪汙腐敗或者犯其他原則性錯誤,新來的主任不會撤你們職的。”
他理解周古的擔憂。
周古是他上任後提拔的第一個人。
老領導走了新領導上任,他自然擔心自己遭受清算。
這方麵他和趙大柱等人不一樣,他不是供銷社的正式工,是臨時工、編外工,人家領導說要撤他就能撤他。
於是錢進習慣性拍拍他的肩膀說道:“現在分銷站都運轉得很好,你們的工作不會有事的。”
“尤其是你的合作商店搞的很好,我下鄉時候找社員打聽過的,他們對你工作能力的評價很高,你好好乾吧,放心的乾吧,你完全有能力繼續做好工作。”
“上午金海他們來找我也提過怕被新領導穿小鞋這件事,我把當時送給他們的話也送給你。”
“記住,不管誰來接替我,你們都要堅持一個原則:為群眾服務。隻要你們能乾好這點,我保你們不會出事!”
周古重重地點頭:“錢主任你放心,我老周就是從最窮的公社裡走出來的,你吩咐我的話,我都記在心裡呢,就是……”
他猶豫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就是舍不得你走,真舍不得你走。”
錢進把周古勸走,去大堂裡頭轉悠一圈。
大熱的天來,來供銷社買東西的人都少了,但來辦事的人多了!
這次是食品站的曹梨花和孫友財,後麵還跟著回購站的站長管二鬥。
錢進一看他們聯袂而來,下意識看向劉秀蘭。
這把小姑娘給看怕了,使勁擺手說:“我沒說,什麼都沒說。”
錢進苦笑道:“我不是要責備你,我知道你什麼都沒說,肯定是老周說的!”
他此時有些懊惱。
光顧著叮囑金海劉秀蘭和趙大柱三人了,之前送周古離開的時候他陷入了經驗主義,以為自己也叮囑過周古了。
實際上他壓根沒叮囑周古彆對外透露自己調走的消息!
顯然周古沒有他的吩咐也沒有保持機密的覺悟,已經把消息傳給同事了。
錢進問孫友財:“是不是老周跟你們傳了消息?”
孫友財滿懷希望的問:“他瞎說呢?”
錢進說道:“沒有,他說的是事實,不過這消息現在還不能往外傳。”
“你們沒把我要調走的消息傳出去吧?特彆是你,曹梨花,你最愛跟人傳消息了。”
曹梨花急忙說:“錢主任,這次我誰都沒說。”
錢進又看向孫友財和管二鬥說道:“你們倆呢?”
“算了,不用問老管,老管是信得過的,他肯定不會亂說。”
管二鬥衝他感激的笑,又有些遺憾。
有個懂自己的領導不容易,可惜,馬上就沒有這個領導了。
孫友財解釋說:“我也沒有跟任何人傳你的消息。”
錢進說道:“那趕緊把老周叫過來,那個老孫你去叫。”
孫友財訕笑道:“恐怕得錢主任你自己去叫了,你騎著摩托車能追上他,他已經騎著自行車往他們西坪跑了……”
錢進無語。
不用說,周古這是給周鐵鎮送消息呢。
孫友財又勸說他:“錢主任,你調任的消息是瞞不住的,現在半個公社估計都知道了。”
錢進一愣:“什麼意思?你們不是都沒往外說嗎?”
“可剛才老周跟我倆說的時候,我們食品店裡好幾個老娘們在稱豆餅呢。”孫友財無辜的說。
曹梨花補充了一句:“那幾個老娘們我知道,嘴碎的跟笊籬舀過的豆腐腦似的,你都不知道有多碎。”
“這麼說吧,聽說國棉六廠的紡織女工縫線本事大,可就算國棉六廠所有紡織女工縫她們的嘴也縫不起來,太碎了!”
錢進很無奈。
不過消息傳出去就傳出去吧,也沒什麼關係,反正他接下來的工作是跟接班人交接工作,消息傳出去也不耽誤什麼。
他又看向管二鬥,詫異的問:“誒,你怎麼還拎著蘋果過來?”
沉默寡言的新任回購站站長手裡拿著個網兜,裡麵裝著幾個蘋果。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這是我戰友昨天剛給我送來過的蘋果,是國光蘋果,可甜了,我尋思給你送幾個嘗嘗,怕你和群眾都覺得我是送禮。”
“現在你要調走了,那我再給你送點東西應該算不上送禮了。”
錢進調侃道:“你有沒有想過,我是高升了,你現在給我送東西更屬於送禮行為了。”
管二鬥大吃一驚:“啊?錢主任你是高升了?那、那我再把蘋果拿回去好了。”
曹梨花嘴巴可比他靈活多了,說道:“就錢主任在咱公社的表現,他能不高升嗎?”
“咱都知道,他鬥倒了馬德福那貪汙犯,又把咱供銷社上下工作給捋順了,這不都是重大立功表現嗎?這樣他肯定要升職嘛!”
前段時間她表現很低調。
畢竟她招惹過錢進,另外她也聰明,錢進和馬德福兩個神仙打架,一個凡夫俗子靠邊站,因為她本來也算不上馬德福的心腹。
她能進食品站是王胖子饞他身子,所以她以前頂多能在食品站裡大吃大喝或者往家裡帶點饅頭油條鹹菜,不敢從糧油米麵肉菜等源頭食材上搞貪汙。
結果這救了她一命。
組織審查發現她隻有往家裡隔三差五拿點食品站是剩飯剩菜這種事,又因為她被王胖子利用職權逼奸,組織考慮到她犯錯不大而受害不小,便沒有追究她責任。
這樣錢進也就沒換掉她。
畢竟食品站是重要單位,有個老人在,工作進行的始終能順利一些。
但錢進不喜歡曹梨花,所以前些時間不怎麼跟她打交道。
如今看到曹梨花用話擠兌老實的管二鬥,他頓時不高興了,直接去從管二鬥手裡接過蘋果說:“你任何時候給我送幾個蘋果,都算不上送禮。”
“再說你的品德你的覺悟咱公社誰不知道?你就是對外說自己給領導送禮來著,也沒人相信呀!”
“另外我不是高升,我是跟你開玩笑呢,實際上我到底被調崗去哪裡還不清楚呢。”
管二鬥聽出他話裡對自己的維護,頓時咧嘴露出個笑容。
孫友財在後麵欲言又止。
錢進問道:“怎麼了,有話你們說就行了,咱都是一套班子的同誌,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對了,可彆搞拍馬屁或者肉麻那一套,我可受不了。”
孫友財訕笑道:“不是不是,錢主任,是這麼個事,我想問一下您走了,咱們食品店的改革還能繼續嗎?那些新製定的衛生標準、服務規範……”
錢進將蘋果拿出來一掰兩半分出去。
難怪孫友財欲言又止,這確實是個為難話題。
他想了想說:“首先,改革不是為了某個人,是為了更好地服務群眾。如果你們堅持原則,按規範辦事,那對咱們供銷社對你們個人都有好處。”
“其次,我推行的改革方案是個人行為,是我的工作項目,等接班的領導來了,我會跟他交代清楚,希望他能繼續下去。”
“如果他對這些工作有異議,那你們不必堅持下去,聽新領導的安排好了。”
三個人沉默的點頭。
他們知道錢進這番話最重要的是最後一句。
他們也知道錢進是個厚道領導,要走了還在琢磨著怎麼安置自己等人。
辦公室裡突然安靜下來。
電風扇的嗡嗡聲顯得格外清晰。
陽光已經移到了牆上,照在那麵“月州縣供銷社先進工作單位”的錦旗上。
這是今年上半年的評比所得,過去馬德福當政自店公社供銷社的主任十幾年,從沒得到過先進工作單位嘉獎。
錢進第一次上任甚至還沒乾滿半年,就帶隊拿下了這份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