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這年代老百姓糖攝入量普遍不足,不用擔心會有糖尿病的麻煩。
張紅梅衝他點頭示意,端起茶缸抿了一口。
彆的不說。
這潤喉茶水清涼微甜很可口,老師傅喝的很得心意。
諸多新女工們穿著各種工作服。
她們這都是從哥姐父母手裡傳下來的衣服,這裡的女工全是回城知青,沒有進入正式工廠自然也就沒有屬於的自己的勞保服。
不合身的工裝乾活是拖累,有的袖口垂下來容易卷進機頭,隻得用皮筋或繩子把袖子紮起來。
錢進看著女工們時不時還得挽袖子,忍不住搖頭。
要是生產任務輕鬆,他準備讓張紅梅設計一款服裝廠的工作服,到時候一人一身。
現在生產任務太重,那他索性回去到商城買一身勞動服。
到時候隨便解釋個理由,不至於有人會打聽來曆。
新晉女工們的工作態度讓錢進大為感動。
她們咬著嘴唇,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那晃動的針尖和被布料壓著艱難前行的送布牙,額角都是汗。
旁邊幾個老工人手腳麻利得多,但臉上也刻著無法掩飾的疲憊。
她們負責的主要是裁剪、縫製褲腰和上褲袢這些關鍵工序。
車間的後頭,一個靠近新開電源的角落,是那十多台嶄新的電動縫紉機方陣。
通體深黑帶著黃色工作台,線條笨拙卻充滿力量感。
馬達聲尖銳、穩定、馬力十足,帶著一種工業時代勢不可擋的韻律。
被挑選出來的十多個手腳麻利、學習能力強的老女工正坐在這裡操作。
餘力娟現在負責帶隊電動縫紉機女工。
錢進走過去特意叮囑一聲:“小餘,一定要小心,電動縫紉機危險。”
按理說這些女工現在不該上手電動縫紉機。
沒辦法。
生產任務重,趕鴨子上架。
餘力娟爽快的應和一聲:“放心吧,錢總隊,我們應付的來。”
相比還笨手笨腳的新女工,她們動作快得多。
老職工的雙手像上了發條,幾乎不停頓,飛針走線處布料嘩嘩地湧動過去,成品褲子的形狀迅速成型。
電機的持續嗡鳴與針頭刺穿布料的密集“紮紮”聲組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令人心悸的生產節奏。
縫紉線消耗的速度快得驚人,線軸飛快地旋轉縮小,在燈光下幾乎看不清絲線的蹤影,隻留下一片轉動的虛影。
很快有人喊線沒了,管線的女工拖著整麻袋的線軸跑前跑後,像戰場上補給彈藥的輜重兵。
車間水磨石的地麵上,細碎線頭和布屑已經像雪一樣積了一層,踩上去軟綿綿的。
角落裡,幾摞捆紮好的半成品和剛下線的成品越堆越高。
負責檢查工作的女工一遍遍的檢查過成品褲子沒問題,便招呼一聲被帶出去。
一批喇叭褲出門。
立馬被人潮淹沒。
人潮退散。
喇叭褲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錢箱和票箱。
不管是老職工和新員工注意到這一幕後都會精神一振。
她們表情相仿,眉頭緊鎖——因為疲憊,嘴角卻帶著一絲緊繃的亢奮弧度——因為工廠收入高。
錢進覺得這樣不行。
女工們壓力太大了。
他去找張紅梅,說道:“明天禮拜一,買喇叭褲的顧客會少一些,讓工人們歇半天吧。”
張紅梅手上工作不停,低著頭說:“歇什麼歇?等忙過這一季,咱有的是休息時間。”
“後麵天要冷了,再穿喇叭褲就不合適了,這褲腿太寬大會透風的厲害。”
“所以咱現在加班加點多乾點,後麵喇叭褲沒什麼買賣了,我讓她們輪流歇班,讓她們每個禮拜能輪流著歇兩天!”
前麵的女工回頭笑道:“那可不行,我不想休息,我想加班賺加班費。”
張紅梅瞪了她一眼:“不要走神,看把你能耐的,小心縫紉針砸進手裡頭!”
錢進想了想,說道:“那我跟鹵肉鋪那邊說一聲,這兩天的鹵肉不賣了,分給咱工人帶回家加餐!”
女工們收入高、福利好,在家裡地位提升的厲害,基本上用不著她們做飯刷碗。
不過如果她們能帶上各種鹵肉回家,那在家裡地位必然更高,可以休息的時間更多。
錢進必須得想辦法保障女工們的休息時間。
過度疲勞就會出現生產事故!
他在這裡轉悠了兩圈,上百條帶著泰山路人民服裝廠烙印的新喇叭褲,帶著機器滾燙的溫度和來不及抖落的線頭,又被迅速裝進了新的柳條筐。
布料精細,褲腳巨大,褲型修身。
倉促的生產時間並沒有降低它們的品質,褲子上的針腳可不倉促,每一條都綿密細致。
檢查組發現不合格的褲子就會挑出來。
每條褲子在出售前都帶有編號牌,直接跟生產小組掛鉤。
每個生產小組的產量和良品率都是要進入獎罰考核的。
又是一批喇叭褲通過核驗。
錢進協助女工將柳條筐搬出去。
無數年輕人被壓抑的躁動和對遙遠的、由東京投射而來的身影的模仿衝動,全部釋放進了這些喇叭褲裡。
天色黑了下來。
白熾燈照耀下,這一批喇叭褲再度槍手一空。
看看時間,錢進把自己重重地摜進門口的藤椅裡。
頓時,藤條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呻吟。
這是個簡單的辦公區域。
有辦公桌有書架有檔案櫃,後麵牆壁上貼著服裝廠的勞動規章製度和獎罰標準。
廠區運轉已經踏上正軌。
他拿出設備和人員報表看,看幾個用紅鉛筆草草畫了大圈的指標。
現有縫紉機(腳踏):八十台。
電動縫紉機:十六台。
現有職工人數:一百零八人。
……
桌角搪瓷水杯裡的水涼透了。
天氣轉寒了。
很快就是11月下旬。
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伴隨著寒意飄落下來。
錢進以為能鬆口氣。
就像張紅梅預期的那樣,喇叭褲不適合雪天穿。
一旦下雪,必然銷量銳減。
結果……
每天到了下班點,新喇叭褲出廠後還是像顆投入湖泊的石子,總能激起漣漪。
誠然,現在是小石子,激起的漣漪少了。
可是相對來說來買喇叭褲的顧客還是得排隊。
還好隊伍倒是規矩了,有了點國營體製下的秩序感。
工人們還是得加班加點的趕製。
錢進感歎。
難怪金融市場說,信息才是最大的財富。
隻是知道喇叭褲會大火,結果就靠一個小作坊爆賺了好幾桶金。
錢進都不敢想,等改革開放後自己手下的企業會擴張的多厲害!
此後幾天連續下了兩場雪。
喇叭褲的銷量終於被打下來了。
女工們得以休息。
錢進還想讓她們好好休息呢,結果他下班後順路來到廠房想看看服裝廠的整體情況。
剛坐下張紅梅就來找他,表情嚴肅:“唉,天公不作美,咱們早幾個月生產喇叭褲就好了。”
這話把錢進說無語了。
他比劃了一下,最後無奈的說:“張總師,你忘記咱們十月份生產喇叭褲結果沒什麼人買的事了嗎?”
張紅梅理所當然的說:“那你不是出主意,給咱喇叭褲上了一個響亮品牌嗎?有了漢唐品牌這喇叭褲還不好賣?”
錢進懵了。
老師傅以為喇叭褲能熱賣是因為有了品牌的事?
可她們的品牌是漢唐不是LV、阿迪達斯之流,在銷量上的加成微乎其微。
張紅梅憂心忡忡:“喇叭褲又開始堆積了,這可怎麼辦?”
錢進說道:“放心,明年入春肯定好賣!”
到時候不光要賣海濱市,還要賣周邊各大城市甚至可以南下北上的銷售。
因為還有不到一個月。
就是改革開放!
這點已經不需要前世記憶了,老百姓還不太清楚,各大單位的高級領導乾部全接觸到了相關風聲。
比如供銷總社就在不斷改製,提前跟歐美日韓的企業和商家進行接觸。
而此時中美甚至沒有建交呢。
張紅梅沒有這個眼光也沒有信息渠道,她隻為眼前的生產工作感到擔憂:
“錢總隊,咱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縹緲的未來上,誰知道明年還有多少人買喇叭褲?”
錢進給她倒茶,養生茶:“張總師,你放心吧,肯定有的是人買,你放心的帶隊搞生產就行了。”
張紅梅很固執,搖搖頭說:“你彆想的太好了,就像你說的,青年們是因為電影院放這個《追捕》,年輕人看了才學電影裡的人穿喇叭褲。”
“這電影不能放一年吧?明年不放了呢?”
“不光是我在擔心,錢總隊,你不信去廠房裡看看,咱的女同誌們更擔心!”
前些日子雖然勞累,可收入高、福利好,女工們已經被養刁了胃口。
於是隨著喇叭褲銷量銳減,她們就開始擔憂起來。
擔憂收入銳減,福利銳減。
錢進一看,要是這樣的話那還得再找個爆點來生產。
簡單!
他將茶水一飲而儘,問道:“張總師,你們不嫌累?”
張紅梅痛快的一甩手:“嗨,咱們勞動人民還嫌累呢?隻要能為人民群眾生產他們需要的服裝,我就是累死我也開心!”
“行,那你稍等,我回去拿一件衣服給你看。”錢進離開廠房推門而出。
“你做好心理準備,我回去拿的這件衣服在冬天可以熱銷,但生產起來會複雜很多。”
天氣不好。
鉛灰色的天沉沉壓著廠房屋頂,簷下掛著一溜冰錐,像倒懸的矛尖。
風卷著雪沫子,在空曠的街道上打著旋兒,發出尖利的哨音。
路兩邊幾盞蒙塵的路燈已經昏黃地亮起來了,錢進踩著棉絮一樣的白色回家,又踩著棉絮回來,踩的腳下咯吱作響。
張紅梅看到他回來站起來,錢進從夾在腋下的包裡抽出一件大衣服。
一件米黃色的風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