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衛東反應過來,他招呼身邊幾個小兄弟一聲,幾個人該關門的關門,該關窗的關窗。
門窗緊閉,隔絕了門外肆虐的寒風和整個世界的喧囂。
“成了,把東西都給老子弄出來!”徐衛東興奮地扯著嗓子吼。
朱韜、石振濤、蘇昌順、趙波幾個立馬帶頭衝向牆角蓋著舊油布的地方,一陣稀裡嘩啦的拖動聲。
一台通體漆黑的雙卡大錄音機被抬了出來,擱在辦公桌上。
緊隨其後是一堆纏得混亂的電源線和足足四台的古樸大音響。
看到錄音機,青年們眼睛紅星閃閃放光芒:
“呀,是錄音機,有磁帶嗎?”
“這是什麼?這沒見過啊,怎麼這麼長的電線?”
“是、是音箱吧?我送我弟上大學時候,在人家大學門口見過這個玩意兒……”
四個音箱放到屋子四個角落。
它們帶著很長的電線,這是錢進另外買了自己接上去的。
陳星從一堆破棉被下麵拽出一個大包,倒出幾十盤花花綠綠、外殼色彩豔麗的磁帶!
鄧麗君、劉文正、徐小鳳……
這些名字和諸多充滿港台風情的照片印在塑料盒上,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魔盒!
王東急吼吼地把一盤寫著“鄧麗君甜蜜蜜”的磁帶塞進一台錄音機卡槽,卻被徐衛東給推開:“你會用嗎?你能用嗎?”
他衝錢進一甩頭:“Mr.Qian,it"suptoyou!”
錢進詫異的看向他:“喲,東哥,這句整的可以呀。”
徐衛東再次故作瀟灑的一甩頭:“女朋友是英語老師,沒辦法,哥們現在英語水平漲的飛快!”
王東一愣,頓時如喪考妣:“你嗎的!你把蘇雅給怎麼了?”
蘇雅就是錢進當初自己學英語也為了讓手下這幫人學英語,耗儘心思托宋致遠從海濱大學外語係請來的女教師。
徐衛東推開他,說道:“請你尊稱蘇老師——或者叫嫂子。”
“嘿嘿,”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實不相瞞,同誌們,經過哥們以誠相待、努力追求,小雅答應做我對象了,我們明年辦酒!”
王東想想蘇雅俏麗的麵容和知性典雅的氣質,氣的原地蹦躂:
“徐衛東!你這個狗東西,你這個不要臉的狗東西啊!”
“蘇老師教我們學知識學文化,結果你想把她騙上床?”
“彆,東哥,我叫你東哥、東爺,你不能娶蘇老師啊,你看看你,你看看你這張狗臉,你配得上蘇老師嗎?”
“聽我的,聽兄弟的,回頭讓我媳婦就把她堂妹介紹給你……”
錢進狂笑。
王東抓住他手臂幾乎哭出聲來:“天塌了,錢總隊!天塌了呀,這個年我怎麼過呀……”
徐衛東那邊哼著歌搖擺著屁股用力一按播放鍵,紅燈亮起,齒輪摩擦轉動發出細微嘶響。
就在一群人哄笑聲和期待中,錄音機經過了幾秒鐘令人窒息的空白,然後,電流的輕微嗡鳴陡然放大,一個溫婉、甜膩得化不開、像摻了蜜糖的女聲響了起來: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嗡!”溫和甜蜜的聲音卻似乎形成了一股無形的聲浪衝擊。
所有人,無論是正在點錢的笑臉,還是擺弄餅乾的粗手,瞬間不動了。
有人還在說話也立馬被旁邊的人摁住:“彆出聲,聽歌!”
徐衛東卻眨眨眼:“不對啊,這是錄音機的聲音,那四個音箱怎麼不出聲?”
錢進翻了個白眼:“傻鳥,你們不給人家通電,光接上錄音機有什麼用?”
他去插上插頭。
四個音箱幾乎是同時發出‘吱吱嗤嗤’的刺耳聲,就在有人以為出問題的時候,音箱又開始放出巨大的歌聲:
“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一起走,在花叢中一起走,感到無限歡喜……”
幾百道目光如同被強磁鐵吸住,齊刷刷的看著音箱。
這、這聲音太響亮了!
這是能深入靈魂、震動四肢百骸的聲音!
音樂,真正的港台流行音樂!
綿軟的歌聲帶著赤裸裸的、毫無遮掩的情意綿綿,像電流穿過了這些青年們的身體。
這下子不用壓抑情感去閉上嘴巴了。
“嗷——!”不知哪個小夥子率先喊叫起來。
周山湖聽到歌聲立馬像彈簧般彈了起來,他咧開嘴大笑起來,身體毫無章法的胡亂扭動起來:
“跳舞啊,哥們姐們同誌們,親愛的戰友們,還愣著乾嘛,一起來跳舞……”
他手腳靈活,這樣舞動的時候就算踩不上點,整體舞姿也挺好看。
後麵不少穿上了皮鞋的小夥子上去跳。
陳星、趙波,然後是蘇昌順、石振濤、馮廣源……
一群人嗷嗷叫著,踢開礙事的板凳,在狹窄的人縫裡開始笨拙地、狂野地扭動。
身體像上了發條。
女隊員們則克製些,臉上飛起大片酡紅,沒好意思下場跳舞,隻是抱著雙臂靠在一起看著男隊員們嗤嗤的笑。
錢進笑的更歡。
早期人類大型尬舞現場!
各種炒貨端上來,瓜子花生糖炒栗子,全是人民流動食堂臘月新增的項目。
跳舞的胡亂跳,不跳舞的拉一把椅子抓一把花生瓜子一邊聽歌一邊吃。
開心熱鬨。
花生麻殼、瓜子殼亂扔,然後被興奮的腳步踢得四散飛濺。
硬糖紙在空中閃爍飄落。
後麵又有炒南瓜子、炒葵花籽和堆得尖尖的、裹著白糖霜的炒黃豆端上來,徐衛東在喊:“茶水呢?趕緊上茶水啊。”
“來啦來啦,客官莫催。”王麗娟找到了活,戴上隨身裝兜裡的套袖去拎著燒水壺四處倒水。
滾燙的碎茉莉花茶梗衝出的濃黃水冒著熱汽,花香撲鼻。
還有人拎著幾個綠色軍用背壺送過來,一色的鋁皮外殼、軟木塞:
“要不要喝汽水?我上午剛去百貨大樓灌的散裝汽水,有橘子味和香蕉味的,就過年時候才供應!”
聽到這話錢進想起來,對徐衛東喊:
“誒彆跳了,我不是還讓你拿了個大塑料罐子嗎?放哪裡去了?裡麵是奶茶,用熱水衝泡這大冷天喝起來最舒服了。”
徐衛東撓撓頭,跑到角落裡一陣翻找,最後咧著嘴抱出個老大的塑料罐子。
有人好奇的問:“奶茶?是牧區用茶葉和牛奶煮出來的那種奶茶嗎?”
錢進含糊的說:“差不多,不過不一樣,這是外國貨,裡麵加了不少白糖,很甜。”
奶茶粉倒入搪瓷盆裡,一大壺熱水跟著倒入。
頓時,濃鬱的香甜味撲鼻而來。
這下子連附近尬舞的幾個小夥子都停下了,勾肩搭背上來問:“誒?怎麼這麼香啊?”
搪瓷缸和茶杯就像蜂群一擁而上。
這年頭大家夥什麼都不講究。
徐衛東用自己的搪瓷缸當水瓢當勺子,舀著奶茶挨個分:
“嘿,我還得去跳舞呢,你們把我當服務員了?”
“你欺壓了一年的老百姓,該為老百姓服務一下了。”有人調侃他。
學習室巨大的空間裡頭亂作一團。
汗味、炒貨的焦香味、茶水的苦澀、奶茶的膩甜、各種牌子的煙草味還有雪花膏之類簡易化妝品的味道……
總之混雜一團。
隨著眾人跳舞也隨著一壺壺熱水燒開,學習室徹底變成了一個巨大蒸籠。
大冷的天,有汗水順著一些小夥的鬢角往下流,濕透了頭發,浸透了棉襖裡的舊絨衣。
給二百多號人發福利品花費時間挺長,現在白天時間短,於是尬舞一陣後,暮色降臨。
有放鞭炮的聲音劈裡啪啦響起。
有人招呼:“錢總隊過年好,我提前給你拜個年,祝你新年步步高升、祝你和小魏老師百年好合,然後我得先回去了,家裡等我吃年夜飯……”
“我也回去,四喜你呢?一起走啊。”
“我不回去,我跟我媽說了,他們先吃行了,我在這邊玩,等我到十來點鐘回去補兩口得了……”
“我也不回家,出門時候就說好了,今天咱突擊隊一起過除夕……”
米剛突然問錢進:“錢總隊,今晚我們吃小魏老師包的水餃嗎?”
“你想什麼呢?”錢進翻白眼,“二百號人啊,讓她給你們包水餃?”
“不過算你們運氣好,我出錢買了肉,她和我嫂子幫忙調餡兒,到時候咱們自己擀皮兒包水餃。”
餘力娟聽到後很欣喜:“那也成啊,我是包水餃的好手,待會我來包水餃。”
“早就聽說小魏老師的餃子餡有一手,今天嘗嘗。”
天徹底黑透,墨色潑進了窗子。
大門時不時被推開,有人離開也有人到來。
不光是突擊隊隊員到來,他們在學習室聚會一起過除夕夜的消息傳出去,同街道上好些青年得了消息三五成群的趕過來湊熱鬨:
“往裡走,往裡擠一擠,裡麵有地方,我們進不去了……”
此類呼聲時不時響起。
門外街上,更多陌生的影子在晃動。
後麵附近其他街道的青年們也來了,擠擠挨挨踮著腳,扒著門框往裡看,臉上帶著巨大的好奇和羨慕。
有些膽大的,跟守在門邊的王東、曹有誌他們套近乎,塞一支煙:“哥,咱華山路的能進去討杯熱乎水不?”
“進來,都進來!”王東叼著煙招手,“大過年的有什麼能不能的?進去玩吧,彆揩油啊,我保衛科的,抓著打斷腿……”
徐衛東擠出來,臉膛赤紅、汗如雨下,敞開舊軍棉衣的領口都被汗水染濕了:“我草,人太多了,裡麵太熱了,我可得涼快涼快——喲,這不老同學嗎?”
“進去玩、進去玩,裡頭管吃管喝,咱勞動突擊隊管飽,當然你得趕得上,奶茶現在可趕不上了,沒了!”
越是後麵夜色深了、天氣冷了,房門越是關不上了,聞訊而來的青年們越來越多。
認識的不認識的,泰山路的附近其他街道的,連綿不斷的帶著寒氣湧進來。
屋子原本就爆滿的空間瞬間擠得如同壓縮餅乾。
但沒人抱怨。
許多人從沒聽過的音樂從四個角落裡轟轟隆隆的傳出來,後麵突然開始“HOO、HA,HOO、HA……”
這歌聲很嘹亮,歌手嗓音極其有穿透力。
但歌調跟聽慣了紅歌的青年們審美觀很不相符,有人便嚷嚷:“這是什麼啊?”
歌詞開始響起來:“風沙之中,追追趕趕彼此熱烈在歌唱……”
全都是粵語,更沒人聽得懂。
於是更多人抱怨:“換一首歌,這個不好聽……”
也有人反駁:“事多!換什麼換?聽到什麼算什麼,再說這歌還不好聽?確實不好聽,不過多有節奏感,多適合跳舞……”
錢進聽到後笑道:“趕緊聽、趕緊學吧,這首歌以後你們聽習慣了會非常喜歡的!”
《成吉思汗》!
八十年代迪斯科神曲!
這首歌其實是德國樂隊的原唱,不過就在月初也就是1月1號被林子祥用粵語翻唱並發行了,錢進就把這磁帶帶過來了。
這次不是商城貨,是外商辦采購的商品之一。
《成吉思汗》曲調有魔力,第一次聽‘這什麼雞兒玩意兒’,第二次聽‘這也不好聽啊’,第三次聽‘吼哈、吼哈……’
錢進這會肚子都餓了。
可沒辦法吃飯。
本來按照預期,跳一會舞後大家就吃飯,吃的簡單,大家一起肯定是吃火鍋。
天氣寒冷、人員眾多,火鍋是不二之選。
然而當下源源不斷有人到來,來了就嗑瓜子吃花生滿屋子亂蹦噠的跳舞,根本停不下來。
這麼擁擠彆說吃火鍋了,其實吃瓜子都費勁。
但大家夥玩的開心,也顧不上吃了。
特彆是很多人是在家裡吃過年夜飯後出來玩,他們跳舞權當消食了,更不可能想著吃飯。
沒辦法,錢進這邊餓了,就問徐衛東幾個人:“你們餓不餓?”
徐衛東搖晃著大屁股喊叫:“餓狼?嗷嗚嗚!我是餓狼……”
“泥馬勒戈壁!”錢進無奈,吼道,“餓不餓啊?吃飯啊!”
王東琢磨一下,摸了摸肚皮訕笑:“是餓了啊,怎麼弄啊?錢老大,這地方沒法煮火鍋了。”
錢進問道:“炭爐呢?準備好啦?”
王東往外指:“隨時的事!”
屋裡的火爐全搬出去了。
沒辦法,屋裡人太多了,火爐成了危險品,擁擠之下容易把人擠上去。
錢進揮手:“讓他們在這裡搖擺吧,咱們去後麵修理鋪吃飯!”
還好學習室已經進行了切割,否則今晚都沒地方吃飯,可能得在外頭吹著寒風吃火鍋。
剛點燃的幾大盆炭爐端進去,白煙夾雜著零星火星子亂竄。
爐上坐著碩大的、帶銅箍的炭黑色砂鍋。
開水倒進去,很快,紅油湯底翻滾起了熱水泡。
早已洗淨切好的白幫子大白菜、凍豆腐、乾粉絲、土豆片、粉條、凍成一團的豬肉丸子、成堆的切好的凍羊肉卷、幾大串用草繩拴著凍得梆硬的豬肉片……
七七八八的食材在桌子長案上堆成小山。
錢進端了一盤凍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