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兩個穿著四個兜深藍乾部製服、板著臉,代表政府來坐鎮的乾部。
煙霧繚繞中,所有人都繃著臉,眉頭緊鎖,毫無聲息。
隻有煙頭明滅的火光和偶爾因凳腳晃動摩擦水泥地發出的聲音,證明這裡並非死寂。
錢進進門後,十幾個人抬頭看了他一眼。
沒人打招呼。
眼神都充滿戒備。
錢進將借調函給乾部看,乾部點點頭:“錢主任?請坐請坐,久仰大名啊。”
他們兩人低聲做了自我介紹。
並非是上次工作組的市委和輕工局領導,而是中央特科在海濱市的職員。
楊大剛沒來,錢進坐下後看其他人,其他人沒有自我介紹的意思,於是他就悶頭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
過了快一個小時,辦公室門“哐當”一聲被大力推開。
有走廊裡的穿堂風帶進一個人來。
楊大剛。
此時楊大剛的神態和威儀與昨晚飯局和早上在王棟辦公室裡都不一樣。
很嚴肅,很凶悍。
他黝黑的臉上肌肉緊繃,一雙環豹眼掃過屋裡每一張臉,目光如同實質的探照燈。
照到錢進後,目光軟了下來:“錢老弟、錢主任,您來了?”
錢進起身跟他握手。
楊大剛帶他走到長條桌上首,拖出椅子將他摁著坐下。
他一步跨到旁邊,接著:
“砰!!!”
一聲悶雷似的炸響猝不及防地在辦公室裡爆開。
楊大剛那隻指節粗大的碩大拳頭,像攻城錘一樣,狠狠的砸在了桌子上。
滿屋子人,除了錢進隻是眼皮微不可查地抬了一下,其餘所有人,肩膀都像被無形的手重重壓了一記,呼吸都為之一滯。
兩個特科乾部對視一眼,默默的低下了頭。
這是在前線屢立戰功的老牌軍官。
得罪不起。
楊大剛緩緩收回拳頭。
指關節一片通紅,甚至隱隱有血跡滲出皮膚,但他眉頭都沒皺一下。
他把拳頭平放在拳頭上,像一把剛剛見血的鐵錘。
這下子,辦公室裡的戰鬥氛圍拉滿了:
“人!都齊了?!”
聲音低沉有力,簡直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從牙縫裡給蹦出來的。
有個青年立馬站起來說道:“報告楊廠長,人已經齊了。”
楊大剛沒看他,目光再次掃過噤若寒蟬的眾人臉孔,最後牢牢釘在錢進身上:
“這是錢進,咱們化肥廠的救命恩人。”
“你們都知道我楊大剛什麼情況,我不會說話,也沒有文化,就會打仗。但打仗需要主帥,而錢進同誌就是這次的主帥!”
“按道理來說呢,我該介紹一下這位錢進同誌,介紹一下他的豐功偉績讓你們服氣,可是沒有時間了,那我楊大剛就乾脆利索的說一下吧。”
“咱們工作組的任務已經變了,以後要乾什麼,你們聽錢進同誌的安排,從今天起,錢進同誌,他就是指揮官!我說的你們可以不聽,他說的誰敢不聽,我一定辦他!”
眾人急忙說:“明白!”
楊大剛陰沉著了點頭:
“咱們化肥廠差點鑄下大錯,還好,錢進同誌是及時雨,挽救了我們的致命過失。”
“接下來我不管你們是不是跟我一樣認可這位同誌,反正技術把關、談價錢、啃合同、認條款,隻要是錢進同誌下命令了,那不管牽扯到誰,是條河你得給他蹚過去,是座山你得給他鏟平!”
說著他揚起那隻染血的大手淩空虛劈了一下,帶起一股腥風:
“廠裡的、任何單位裡的,有一個算一個,誰他媽敢在背後耍心眼,拖後腿!誰他媽敢不聽調度、陽奉陰違……”
他聲音陡然拔高,吐出來的字跟扔出去的手榴彈一樣:
“彆怪我楊大剛按紀律!給你把骨頭縫裡的懶筋懶肉!扒皮抽筋!拆碎了往鍋爐裡填!”
房間裡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牆上的老掛鐘秒針“哢噠、哢噠”地走動,每一秒都敲在人緊繃的神經上。
錢進站了起來,敬禮向眾人轉身。
楊大剛轉向錢進,聲音陡然放緩:
“錢進同誌,工作組組長是局領導,我剛才跟他們已經聊過了,他們不管事,我是副組長,我管事。”
“但具體怎麼乾活,我聽你安排,你要人、要槍、要車,我楊大剛和廠裡千把號的血肉骨頭都能為你所用,你發話,我們辦事,隻一條——打贏這一仗!”
錢進說道:“好,那楊廠長、各位同誌,我不客氣了。”
“合同拿出來,今天先檢閱合同。”
有人急忙掏出一本A4紙大小的書來,跟一本博士畢業論文似的。
這合同很詳細,也很複雜。
錢進打開看,白紙黑字上有醒目的彩色川崎重工集團信箋台頭。
標題很正常:
《關於MKIV優化整合平台設備包最終技術確認及驗收節點說明》(中日英三語)
錢進一看便冷笑,他點著合同說:
“看懂了沒有?人家早就準備好跟你們打國際官司了,中日貿易用英語寫合同,這是給誰看的?給國際法院看的!”
有老技術員眼巴巴的問:“錢主任,咱們怎麼辦?我們看過這個合同很多次了,沒有發現什麼問題呀。”
說著他看向三名廠辦文書。
文書們很尷尬。
他們負責審核合同,合同裡有漏洞而他們沒有發現,那責任就是他們的。
其中一名資深文書為己方辯解:“或許、可能我是說,有沒有這麼個可能?”
“合同沒什麼問題,小鬼子們狡猾的很,他們給了咱們正式合同,然後在設備上動手腳?”
“你看我們沒有見過設備,關於設備性能的審核是技工們的……”
“到了現在還給我推卸責任!”楊大剛一把將帽子摔在了桌子上。
“告訴你們,咱們這個工作組有一個算一個,全有責任、有大責任!”
“告訴你們,先聽錢主任的吩咐把事辦漂亮了,爭取將功贖罪,否則回廠之後,停職處分少不了,嚴重的話我會自請上級部門進行紀檢調查,咱們全滾蛋回家!”
一行人如喪考妣,再不敢說話。
錢進笑吟吟的摁住楊大剛,說道:“楊廠長,我不是和稀泥,而是要說一句公道話。”
他站起來看向眾人:“川崎重工設下陷阱等我們踏進去,這陷阱自然非常精巧隱秘,人家是有備而來,咱們又不專業,沒發現問題是情有可原。”
“所以各位同誌,以前的事情翻篇了,咱們往前看,往前走。”
“合同和設備資料書裡肯定都有問題,否則人家等著東窗事發被咱們追責嗎?我們暫時沒有發現不要緊,加把勁嘛,反正距離正式談判還有些日子。”
“來,同誌們乾活了!”
隨即,辦公室變成了一個沒有硝煙隻有文件的戰時指揮所。
慘白的白熾燈光下,文書們翻看中文合同,錢進對照查看英文合同,工程師和技工們則商討設備資料書。
時間就是戰機。
全體都得加班。
時間一天兩天的流逝,又是一個夜晚。
窗外,深秋初冬的夜色濃重如墨,寒氣從窗縫鑽進來,卻沒人感覺冷。
屋子裡全是男人,除了錢進都是煙槍,抽煙抽的渾身燥熱。
另外熱茶不斷冒熱氣,大家高度焦慮和過度思考導致代謝旺盛,熱量很足。
煙灰缸早已不堪重負,扭曲的煙蒂漫溢到桌麵、地上。
為了保密沒有清潔工來打掃衛生,而眾人都有時忙活也來不及打掃衛生。
於是煙蒂煙灰與散亂的文件卷宗、翻開的厚重外文技術詞典、淩亂的圖紙糾纏在了一起。
牆上的掛鐘指針,沉悶地滑過夜晚十點。
時間緊迫,分針每挪動一格,都像在眾人緊繃的神經上鋸過一道。
“不行,還是不行!”技術科長趙工猛地將鼻梁上那副纏滿膠布的眼鏡摘下,用力揉起了深陷發紅的眼窩。
楊大剛虎著臉看過去。
趙工不敢看他,低下頭的臉上帶著濃濃的絕望:“我們真是摳字眼一樣摳遍了!都對著國際標準找了,什麼ASTM標準、DIN標準、JIS標準……”
“翻來覆去摳好幾遍了,材料規格、檢驗方法、公差範圍……”
“小鬼子合同裡引用的標準版本沒問題,措辭嚴謹,咬不動啊!”
“那個‘優化整合平台’的鬼名堂,在技術附件裡被包裝得滴水不漏!他們玩的是偷換概念?拿舊貨當新料用?可我們、我們沒有找到陷阱啊。”
楊大剛狠狠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蓋叮當作響。
錢進摁住他,低聲道:“放心,我都有對策了,老楊大哥你有點耐心。”
其他幾個人抬起頭,一雙雙眼睛裡布滿血絲,滿是困獸般的焦躁:
“他娘的,老子真想……”
“真想怎樣?”錢進溫和的問道,“想拿拳頭去跟東京的合同條款講道理?還是指望國際友人來主持正義?”
錢進露出笑容,說:“工作很困難,這是早有預料的事,因為川崎敢這麼乾,就是吃準了我們技術信息不對稱,法律手段匱乏,國際仲裁經驗幾近於零。”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一行人的臉,最後落回桌麵上那份如同銅牆鐵壁般的合同:
“看來,憑我們現在的力氣是撬不動這塊鐵板的,咱們得借力啊。”
“借力?”有個文書猛地抬頭,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錢主任,您是說找上麵?找、找輕工局?不行,輕工局還不行,得去省裡找人?”
錢進微微搖頭,動作幅度極小:“遠水不解近渴,省裡相關人才也少,而且協調機製複雜,流程漫長。”
“最主要的是,我們現在需要的不是宏觀指導,是能精確插入敵人命門的尖刀,是能在他們最擅長的規則戰場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戰術專家。”
楊大剛說道:“錢主任你直接說吧,到底需要什麼?”
錢進說道:“需要懂國際商事法律、熟悉扶桑企業套路、能鑽合同漏洞、能埋反製陷阱的國際貿易法律師事務所。”
楊大剛期待的問道:“錢主任,你手裡還有這樣的能人嗎?我早就聽說過了,你們外商辦可是臥虎藏龍啊。”
錢進笑道:“這件事我們外商辦也起不了大作用,還好,國家領導高瞻遠矚,在今年與美帝國完成了外交正常化。”
“我們現在就要借東風了,借國家領導的東風,從美帝國請律師來幫忙!”
所有人懵逼:“啊?”
特科乾部急忙說:“這需要請示領導。”
錢進說道:“我已經請示過了,不過你們再請示一遍也可以。”
經過這幾天的日夜苦乾,不管是辦事的還是管事的肯定都已經發現了。
取經四人組根本解決不了川崎重工這個大妖,得讓猴子去搬救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