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時,蕭無咎在院中一邊斫(zhuo)琴,一邊指點江意撫琴時的錯誤指法。
“琴弦如溪水,要順著它的性子走,強按反倒失了音韻。彈琴和修道一樣,皆主張順應自然,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
江意哼聲打趣,“你一個凡人,竟敢指點修仙者何為‘道’?”
蕭無咎笑,“嗐,我這種短命凡人啊,就像田埂上的露水,太陽一曬就沒了。可正因活不長,反倒把‘道’瞧得簡單些。前輩這種餐風飲露求的是長生大道,我種蘿卜琢磨的不過是‘今日澆多少水,明日少生幾條蟲’的小道。道法三千,小道是道,琴道也是道。”
“您看這鵝,它眼裡從沒有什麼仙凡之彆,餓了就搶食,困了便趴窩,活得比誰都痛快,這算不算它白羽的‘鵝生之道’?若論修為,我自然連您一根手指都比不上,但若論‘如何把快死的日子過出滋味’,這我可太會了。”
江意不禁感歎,這家夥,還真是懂道之人,若是慧淵真君遇到他,怕是要煮酒論道,引為忘年之交。
入夜後,待整個村莊沉入黑暗,江意有時獨坐二樓平台,仰望星河傾瀉,有時溪邊孤身練劍,與螢火共舞。
懶道已被她暫時擱置,除了任性隨心,還因夢仙教在暗,沒有修為讓她很惶恐。
夏日星光比春日更為璀璨,北鬥星力如銀針刺入識海,與血色鎖鏈碰撞出細碎火花。
起初她隻能引動零星幾點星光,後來整條銀河都被她識海中愈發凝練的神識之劍牽動,在夜幕中蕩出漣漪。
山間的日子如溪水流淌,江意的心境也在不知不覺間被這煙火人間浸潤出幾分鮮活。
她開始能嘗出村民送來的杏子是後山哪棵老樹結的果,向陽的那棵總帶著三分蜜意,背陰的則多一分酸澀。
她能一眼辨出孩童們沙盤上的錯字比昨日又少了幾個,甚至會在某個孩子終於寫對筆畫時,不動聲色地往他衣兜裡塞顆棗子。
最放肆的莫過於撫琴時,每當心動劫引起的鬱結之氣襲來,她便信手撥弦,任由刺耳的音符驚得白羽炸開羽毛,嘎嘎亂叫。
蕭無咎抱著新斫的琴板躲到院角,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暗中嘮叨說她能給他蕭家祖先氣活了。
這般肆意發泄後,江意總會感覺比從前怒火衝頭用劍氣劈山還要痛快,舒心。
樂道陶冶情操,修身養性,不假也!
紅塵煙火如砂紙,將她死灰複燃的心打磨得愈發溫潤透亮。
昔日鋒芒畢露的殺意漸漸化作綿長韌勁,恰似春雨後的新竹,看似柔嫩,實則寸寸骨節都藏著破土之力。
神念如劍,不在其利,而在其韌。
立夏夜,當第一把神識所化的天樞星劍在識海中錚鳴時,玄都觀老者的箴言忽如晨鐘撞進心間。
江意以此斬斷第一根血河鎖鏈,鎖鏈化作的黑氣尚未散儘時,窗外蛙聲已連成一片。
修為緩緩恢複到練氣中期,江意眉眼平靜,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葉子。
原來活著的好,不在長生久視,而在能聽見今夜蟬鳴比昨日更嘹亮三分。
江意舒展手臂打哈欠,沐浴星光,側臥而眠。
次日,天色陰沉,一場雷雨將至。
江意還沒睡醒,就聽外麵傳來吵嚷聲。
“江大夫,我這蛇鱗瘡又複發了,你那藥我吃了光肚子餓,胳膊還是疼,你沒給我治好!”
“趙大你讓我先看吧,我家妮子才治好的夢魘之症又發了,昨夜又夢遊到後山湖邊去了,現在怎麼叫都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