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披頭散發,來到孫禿子常在的一處圩子,老遠就看到鍋中蒸汽所散發的白煙,也看到了七八人圍攏在一起。
再稍稍離近一些,就聽到有一個嘹亮但中氣不足的聲音說道:“娃子,到了下邊,可彆怨你孫大伯,怨就怨生在這個世道吧。你孫大伯有了氣力,也能逃遠一些,就當你救苦救難了。”
隨之則是一陣孩童的哭泣聲傳來。
“住手!”甄寶玉也顧不得什麼隱藏,直接大聲吼了出來:“將蒲桃還給我,我給你吃食!”
七八人聞言紛紛回頭,形銷骨立如同僵屍般用無神的眼睛看著甄寶玉。
“阿叔,救我!”甄蒲桃此時已經被剝得赤條條的綁在了木板上,身旁還有個大木桶。
孫禿子正在一旁的石頭上磨著解腕尖刀,似乎想用宰殺畜生的手法,將甄蒲桃的血放乾淨。
“你……甄家公子,你有什麼吃食可給俺們?”孫禿子有些有氣無力的問道:“是不是要將這些年多繳的租子,都還給俺們啊?”
甄家作為鎮中大戶,在農業社會中,哪怕依靠商業致富,卻還是要買地置業的。
尤其在土地兼並比較嚴重的江南更是如此,所以鎮中有半數百姓都是甄家的佃戶。
當然,作為地主,什麼大鬥進小鬥出、踢鬥驗錢的手段都不少,雖然不至於激起民憤,卻也足以讓佃戶們怨聲載道了。
甄寶玉自知理虧,卻終究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侄子被吃下肚去,搖頭以對:“駐紮在采石鎮的靖難大軍官人給了一條出路,可以去他們那裡做工,他們管飯食,還會發銀錢。”
孫禿子停止了磨刀的動作,似笑非笑的抬起枯瘦的臉:“甄家公子,你可能說的有道理,那勞什子官人可能真的能有一條活路,但俺為什麼要依舊留在戰場上呢?明日來個拿刀把子的,覺得俺長得難看,直接將俺殺了,俺到哪裡說理去?還不如吃一頓好的,攢些氣力,好往南逃。”
甄寶玉握住了袖中的柴刀,聲音轉冷:“也就是說,無論如何,你也不會放過蒲桃了?”
“不是不放過。”孫禿子似乎也是餓極了,拎著已經磨好的短刀,摁著地麵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而是……甄家公子……俺們是真的餓啊,俺們是真的不想死啊……甄家公子,你可曾遇到要餓死的時候?不,你沒有,你吃俺們種出的稻米,吃俺們養的牛羊……你餓不著的……”
說到這裡,孫禿子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嘴角扯出一絲微笑:“你……你一定很好吃……”
說著,孫禿子猛然撲了過來。
而甄寶玉也同樣推開身邊幾名如同風中葦草般搖搖晃晃的饑民,撲向了孫禿子。
兩人其實都不會打架,迅速在地上滾在了一起,一時間大鍋旁煙塵四起。
甄寶玉在采石鎮吃的那碗飯在這時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很快,甄寶玉就率先從地上爬了起來,手中還拿著自家的柴刀。原本被孫禿子握在手中的尖刀此時已經牢牢插在了孫禿子的胸口。
甄寶玉抹了一把臉上混雜著塵土血液的汗水,先是割斷了捆縛甄蒲桃的繩子,一手將其抱在懷中,一手用柴刀指著其餘幾名饑民,喘著粗氣說道:“肉,我也已經給你們找到了,現在我要走,誰敢攔我,誰就是下一塊肉!”
饑民散用發著油綠的眼睛看著甄寶玉,複又低頭看向隻能下一口氣的孫禿子,默默的讓開了一條路。
甄寶玉拿著柴刀,抱著幼侄,走過孫禿子身邊,走出了圩子。
隻剩下一口氣的孫禿子噴著血沫,喃喃笑道:“活著的時候,肉被官家老爺割;死了之後,肉被與俺一般的人吃……俺們活著真是個笑話……”
甄寶玉的腳步一頓,隻覺得之前讀過的聖賢書在這一刻轟然作響,如同活過來一般在腦海中翻騰開來。
他剛想要說些什麼,就聽到了一陣刀切骨頭的聲音,很快,大鍋中撲通撲通落了些東西,不多時,肉香味就傳了過來。
甄寶玉抬頭望天,隻覺得世道確實出了問題,金軍沒有南下,這世道也是出了問題的。
然而,以他的見識,雖然意識到了問題存在,卻不知道問題究竟是什麼,究竟該如何解決,隻能學著大人模樣,歎了口氣,抱著瑟瑟發抖的侄子,向那破廟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