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張榮竟然當場落下幾滴濁淚。
還是那名喚作鄭三的統領官大聲反駁:“總管此言差矣,俺們從山東參軍,從來就是為了殺金賊的。俺們不是為了報勞什子官家恩義,趙官家跟俺們有個狗屁恩義!也不是為了什麼天下大勢,俺們在山東安坐,天下與俺們有何乾?
俺們隻是為了殺金賊!也隻能是為了殺金賊!俺們山東漢兒與金賊有血海深仇,隻是為了報仇雪恨罷了!今日不死!來日也會死的!”
鄭三說罷,東平軍中紛紛應和。
張榮聞言點頭:“既然如此,那咱們就在此處死戰到底吧!”
金軍已經徹底合圍上來,就連徒單部的甲騎也因為道路被堵塞,大部分放棄了追擊潰軍,等到徒單貞收攏足夠兵馬之後,發現東平軍的潰軍已經靠近了揚州城,不由得長歎一聲,在風雪中回到營寨中,收拾殘局。
高景山與蒲察世傑在小丘之下站定,並且豎起大旗,看著被死死合圍的五百多東平軍,沉默的在風雪中等待著。
這次大戰就算稱作勝利,也隻是一場慘勝罷了。
此時雖然擊退了東平軍,甚至將東平軍的總管,資曆老將張榮就圍困在了營中,但這隻是戰術上的勝利。
隨後還有一係列戰略上的麻煩亟待解決。
比如,宋軍為什麼會主動發動反擊?宋軍的反擊為何如此堅決?這場大戰是不是要為更大的戰略會戰作試探?
兩名大將一時間心亂如麻,就連戰事都顧不得,直接在戰場上思索起來,直到徒單貞親自趕來的之後,方才回過神來。
“要不要勸降於張榮?”
蒲察世傑沒有廢話,直接向徒單貞請令。
徒單貞看了看渾濁的天空,又抖了抖身上的雪花:“且去勸一勸吧。”
說罷,蒲察世傑看向高景山,高景山會意,揮手叫來一名親衛,讓他去臨陣勸降。
與此同時,張榮也看到了那麵紅色的徒單大旗來到了陣前,與武安、武捷大旗並立,心中一定。
金軍主將全都回來了,說明蕭恩他們都已經擺脫了追擊,哪怕已經成了殘兵敗將,被打散了,在如此風雪中,終究還是能找到活路的。
“張榮張敵萬,大金天兵已經將你鐵桶合圍,你已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降了吧!”
勸降聲中,張榮站在一處高處,對著麾下這五百殘兵大聲說道:“老夫打了一輩子金賊,從來是說到做到,說要打跑完顏撻懶,就要打跑他!說要打回山東去,就要打回山東去!但今日說要砍了金賊大旗,卻未能成功,到了下麵,如何有臉去見袍澤兄弟?!”
說著,張榮用長矛指了指並排而立的三麵金軍大旗:“如今,咱們就去斬了這三麵大旗!就算到了幽都王麵前,也是頂天立地的一條漢子!”
“好!!!”
“殺賊!”
“殺金賊!!!”
即便五百殘兵已經疲累不堪,還有許多人身上帶著傷口,但此時卻依舊變得狂熱起來。
正如同鄭三所說的,他們與金賊作戰,從來不是為了天下大勢、國家恩德之類虛頭巴腦的玩意,而是為了殺金賊,隻要有金賊可殺,山東東平軍就會如同一支永不停歇的複仇利劍一般,向前揮舞。
“兒郎們!隨我殺金賊啊!”
張榮,這名起身自微末,經曆過靖康之變,並且嶄露頭角,卻又沉寂二十多年的老將在絕境之時並沒有逃竄,也沒有如同縮頭烏龜一般等待金軍的進攻,等待死亡的降臨,而是率領五百士卒,向著近萬金軍衝殺而去。
“真是好膽……”
“真是好膽!!!”
蒲察世傑與高景山異口同聲的說出了這個評價,隻不過一人感歎,一人憤怒罷了。
“這件事你們都不能插手,由我武安軍了結!”高景山大聲說罷,直接驅馬來到了陣中,然而剛要下令,卻又被麵前場景駭住,竟然一時失語。
五百殘兵在那麵東平軍大旗的帶領下,居高臨下,奮勇衝殺,竟然勢如劈竹一般將當頭的第三猛安劈成了兩半,餘勢不減,直接衝入了第四與第五猛安的結合部,將兩個猛安都攪成了一鍋粥。
困獸猶鬥!
高景山的腦海中不由自主的冒出了這麼一個詞。
人不應該與困獸比誰的爪牙更為鋒利!
“讓開通路!五百人罷了,馬軍從兩翼兜住,射死他們!”高景山大聲下令,軍使連忙前去通報。
隨後,武安軍步卒收縮列陣,後續兵馬讓開了通路,兩千由輕騎甲騎混編的馬軍從兩翼蔓延而上,或是遠程拋射,或是抵近射擊,將箭矢拋灑到了東平軍的陣列之中。
東平軍殘部此時已經喪失了所有遠程攻擊的手段,隻能被動遭受傷亡。
張榮對此卻已經不管不顧了,他山上的鐵甲已經碎裂,手中的長矛也已經斷了半截,飛擲而來的短矛與激射而來的箭矢紮在他的身上,他卻是恍若未覺,隻是怒吼著向前衝鋒。
不斷有士卒撲倒在地,也不斷有士卒衝出,想要與金軍騎兵決死,卻又被金軍騎兵射殺當場。
東平軍的陣型越來越薄,可衝鋒的腳步卻始終不停,剩餘了百餘士卒竟然衝殺到了距離那麵武安大旗不過三十步的距離,兩千馬軍,數千步卒,竟然阻攔不住!
高景山心中終於泛起了一絲寒意,然而還沒有下令,身側的高安仁就舉起長矛,大喝一聲,隨後帶著高景山的親衛甲騎向前衝殺。
東平軍的陣勢已亂,麵對甲騎的正麵衝殺根本支撐不住,隻是一輪,戰場上的廝殺與怒吼聲就徹底沉寂下來。
張榮渾身插滿了箭矢,渾身已經因為浴血變成了一種怪異的黑紅色,然而沾染了雪花之後,又迅速變得斑駁,他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卻又發覺右腳無力,低頭看去,隻見右腿似乎是被戰馬踏過,變成了一個詭異的弧度。
張榮掙紮著想要找到一兩個可以支撐身體的長兵,喘著粗氣回頭望去,卻見自己的那麵東平大旗靜靜躺在身側,旗杆依舊被楊誌牢牢握在手中。
楊誌同樣癱倒在地,左眼不知是挨了一刀還是一錘,已經血肉模糊,微眯的右眼有些迷離,然而見到張榮之後,還是散發出奇異的色彩,掙紮著將旗杆向前送了送。
張榮拖著傷腿,爬過兩具屍首之後,來到楊誌身側,抓住對方的大手。
楊誌嘴唇蠕動,仿佛想要說些什麼,卻因為作戰中受了重傷,此時已經到了彌留之際,沒有一絲力氣言語。
然而多年的兄弟還是讓張榮知曉了對方想要說什麼,他握著楊誌的大手,接過東平大旗的旗杆,低聲說道:“阿誌,咱們回家,回東京城。”
楊誌緩緩點頭,仿佛耗儘了最後的力氣一般,就此死去。
張榮拄著旗杆,艱難的站立起來,忍受著大量失血所帶來的刺骨寒冷與陣陣暈眩,望向了那麵幾乎已經近在咫尺的武安大旗。
風雪之中,這名老將再次扯著已經沙啞的喉嚨大聲呼喝:“殺金賊!”
隨後,張榮左手抽出腰刀,右手拄著大旗,一步一頓的向著高景山緩步走去,在身後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麵對這樣一名強弩之末的老將,金軍上下沒有任何嘲笑的意味,也沒有人上前用刀將其斬殺,反而心中升起寒意的同時,皆是肅然起敬,就連最為狂妄殘忍的騎士都收起弓箭刀槍,靜靜駐馬,不發一言。
高景山同樣氣勢被對方所奪,心中竟然升起一股惶恐的意味,情不自禁的左右環顧,然而見到親衛都是一臉肅然,他反而有些茫然了。
高安仁是第一個從這種情緒之中擺脫出來的金軍騎士,他知道如果不阻攔張榮,真的讓他衝到武安大旗之前,武安軍的軍心士氣就真的不能要了,所以哪怕來作惡人,也必須將其斬殺。
一念至此,高安仁咬緊牙關,驅馬向前,然而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看到那道滿是傷痕的身影時,心中竟然也是一顫,不敢上前,想了片刻之後,高安仁綽刀持弓,想要將張榮遠距離射殺。
然而高安仁剛剛拉開弓箭,卻見到張榮站定了腳步,依舊保持著拄著大旗,腰刀前指的姿勢,一動不動了。
其人身上很快就覆蓋上了薄薄一層白雪,高安仁壯著膽子,上前查看,發現張榮怒目圓睜,已然氣絕。
見到高安仁對著自己示意之後,高景山方才驅馬向前。他見到張榮站立而死,心中終於長舒一口氣,隨後則是惱羞成怒,拔出大刀猛然揮下。
當。
一聲清脆的兵刃交擊之聲後,不知何時來到此處的徒單貞收回了丈八鋼槍,對高景山說道:“高總管,體麵一些吧。”
高景山冷哼一聲,對著張榮的屍首拱了拱手後,怒氣不減,撥馬離去。
徒單貞將鋼槍掛回得勝鉤,同樣對著張榮拱了拱手,隨後吩咐身側親衛:“將其厚葬。”
說罷,徒單貞也沒有再打掃戰場的興趣了,帶著親衛轉身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漫天的風雪之中。
宋紹興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張榮戰死,時年六十一歲。
今天隻有一章,二合一六千字
PS:為了擾亂敵軍戰略部署,同時為了為友軍打開戰略空間而主動出擊的戰例實在是太常見了。
而且主動出擊的一方往往因為需要以弱擊強而損失巨大。
最近一次,也是最著名一次是挺進大彆山,劉鄧大軍以傷亡慘重的代價為其餘戰區打開局麵,讓粟大將有了喘息空間,從而為後續淮海戰役打下基礎。
不能因為劉鄧大軍在挺進大彆山的時候殲敵數量少,犧牲大,就說他們的犧牲沒有價值、沒有意義、沒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