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敕令並不是結束,而是開端。
沒有親身經曆過戰爭的人總有一種錯覺——戰爭是刺激的,激烈的,令人血脈僨張並且充滿了瘋狂、喜悅和悲傷——但事實並非如此,甚至可以說是恰恰相反。
等到攻城戰的第八天,塞薩爾和其他年輕的騎士們已經失去了最初的恐懼與興奮,前所未有的疲倦籠罩在他們身上,這種疲倦不是靠睡眠,吃喝或是教士的治療就能緩解的,它來自於對生命的輕視與死亡的漠然。
當若弗魯瓦毫無預警地斬殺了那幾個平民,隻為了能夠在風雪天的深夜裡有個地方棲身的時候,塞薩爾隻覺得難以接受,雖然他不得不承受了這份血淋淋的恩情。
但在這之後,即便若弗魯瓦對他表現出了足夠的善意,他還是感到難以釋懷,就算沒有鮑德溫,他想自己也沒法坦然地接過對方投來的橄欖枝。
現在,他仍然不能說接受了,隻能說,他已經可以理解,那些久經沙場的騎士們為什麼會這樣地輕慢他人和自己的性命。
每天,每時,每刻,隻要一睜開眼睛,無論是在白晝,還是黑夜,無論是阻截其他城市來的援軍,還是護衛補充給養的商隊,又或是去援救某個魯莽的爵爺或是朝聖者隊伍,他們就隻有在不斷地殺戮和被殺戮。
伴隨在左右的隻有時刻緊繃的神經,無論怎麼擦洗都彌漫著血腥氣的鏈甲,因為劈砍得過於頻繁而卷刃的武器……
原先還會經常打個趣,說個笑話,為哪個貴女更尊貴,更純潔,更美麗而吵鬨的年輕騎士們漸漸地變得安靜了。
他們回到營帳後,要麼不住地喝酒,喝到酩酊大醉昏昏睡去;要麼跪在聖像前禱告與懺悔,喃喃自語直到天明;還有的就是和自己的朋友待在一起,譬如鮑德溫與塞薩爾,他們給彼此念書,下棋,儘可能地按照原先的生活軌跡行動。
已經有一些稚嫩的騎士開始無法控製自己——他們甚至會對同伴或是朝聖者動手,如果不是他們的隊伍中總有一個冷靜無比的塞薩爾,真不知道他們會乾出些什麼事兒來。
“我現在倒是有點羨慕理查了。”鮑德溫說。
“他和我們是不同的。”塞薩爾搖著頭說。
理查經過戰場的洗禮,但這不是最重要的,他們的隊伍中也有在戰場上曆練過但還是感覺不堪重負的人,而理查呢,他可真有點像是鮑德溫形容過的野豬,血跡凝結在他的身上,對他來說不是負擔反而是勳章和盾牌,他總是高昂著頭,宣稱自己的戰鬥中殺死了許多異教徒“魔鬼”。
塞薩爾倒要慶幸,至少鮑德溫和他的想法是一樣的,雖然若是能夠將撒拉遜人看做“非人”,他們內心所要負擔的東西毫無疑問會少很多。
“福斯塔特的情況怎麼樣了?”塞薩爾問。
“還在僵持中。”鮑德溫說,他露出愁容:“已經有人開始懈怠和瀆職了,還有一些人想要按照自己的做法去攻打福斯塔特。”
“之前的教訓他們還沒受夠嗎?”塞薩爾挪動了一下棋盤上的“攻城塔”。
那個自作聰明,自己設計和建造了攻城塔的貴族,不但自己死了,還損失了與他一同來的二十個騎士,幸而這些騎士中沒有如威廉.馬歇爾這樣的人物,才不叫人感到太過心痛——但也確實給了撒拉遜人一個大笑柄,也讓自己人們感到晦氣。
不僅如此,就在前一個晚上,有個貴族信誓旦旦地與國王說,他收買了城內的一個以撒商人,約定了,等到天色變黑,人們看不清城牆下的狀況時,請十字軍的小隊潛入到勝利門的左塔樓前,用希臘語呼喚他,他一聽見,就馬上拋下繩子來。
他們可以沿著繩子爬上去,進入塔樓,殺死裡麵的人,而後設法攻占另一座塔樓。最終打開勝利門。
但他也說,他們要非常安靜而且快速,因為城牆上總有巡邏的人,他們輪流舉著火把,查探各處,若是他們膽怯了,猶豫了,不但自己要遭殃,就連那個以撒商人也要暴露。
當然,沒人會去關心那個以撒商人,但從阿馬裡克一世到其他幾個軍事首領,都覺得這個紕漏存在的可能性不大,畢竟福斯塔特城內的人很清楚以撒商人的秉性,他們早該將這些人關起來甚至殺掉了才對,怎麼可能放一個商人出來,向他們出賣這樣的機密呢。
但總有些膽大妄為,生性衝動的人,這個貴族的提議雖然遭到了否決,但他還是堅持了自己的想法,他設法招募了大約一百名騎士,向他們許諾了天主和凡人的獎賞,在一些騎士感到困惑的時候,他甚至說,他們並不是要去死,而是要去幸福地與基督同在,得到祂賜予的永恒的生命,而不是如晨露般短暫的一瞬。
他的話說服了他們,於是,一百名騎士舉著盾牌,將長劍係在腰間,提著用牛皮做成的繩梯在夜幕中靠近了勝利門的左塔樓,他們發出了呼喚,而塔樓黑洞洞的窗口也迅速傳來了約定的暗號,繩子被拋下來,而後吊起牛皮繩梯,第一批大約二十人爬了上去。
但他們爬上去後,短時間內悄寂無聲,等待的人不免感到焦灼與恐懼,以為他們遭到了以撒商人的出賣,都已經死了,不過很快地,就有人從堞口伸出頭來,告訴他們一切安全,鼓勵和催促他們儘快跟著上來。
於是,剩下來的八十個人也都陸陸續續地攀了上去。
“之後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全軍覆沒,他們的頭被砍下來,裝在投石機裡丟出了城牆,赤裸的屍體被懸掛在塔樓外,“他們那時候居然還想叫你一起去——幸而被父親拒絕了。”鮑德溫移動了“國王”,不無慶幸地說道。
不說勞代島堡壘的事情,之後塞薩爾還和騎士們並肩戰鬥過很多次——能夠為彆人提供庇護的騎士不少,但沒人能比他更為堅定和長久,他們甚至發現,隻要和塞薩爾待在一個大概的範圍內,每個人都能得到他的幫助。
最妙的是,那如同鱗甲或是盾牌般的光暈,可以抵禦敵人的攻擊,但他們自己行動起來,是沒有任何負擔或是妨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