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真主的氣息、真主的言語、真主的印記。”
當蘇丹身邊的宦官首領突然聽見自己的主人如此說的時候,他隻是默默地將雙手放在胸前,並沒有隨聲附和或是說些讚譽之詞,因為他知道他的主人,偉大的努爾丁並不需要——他是個樸素而又虔誠的人,總是在夜晚獨自靜靜地禱告,同時不斷地檢索自己在白晝時犯下的過錯。
而這樣的禱告,在離開了阿頗勒後,就愈發頻繁起來,就宦官對主人的了解,大概能猜到,這場遠征可能是努爾丁此生唯一一次為自己而做的事情。
他一邊渴求著為真主獻出最後的一點智慧和力量,一邊又在恐懼,他將會為了這個願望而成為撒拉遜的罪人——雖然他的大臣與將領,人人都在說,此時正是奪回亞拉薩路的最好時機。
“麥爾彥(聖母瑪利亞)之子爾薩(耶穌)曾經於此聆聽真主的旨意,召喚使徒,並施展奇跡——那是真主賜予他的力量,叫他能夠在水上行走,平息風暴,並用五張餅,兩條魚喂養數千個人。”努爾丁指著太巴列湖(加利利海)的水麵,如此說道,今晚月色明亮,湖麵上銀光閃爍,一眼望不到儘頭,就如蘇丹的軍隊一般。
“我曾經尋求過先知的啟示,望他能夠如四十年前那樣,降臨到我麵前,為撒拉遜人指出今後的路程,但祂遲遲不曾予我回複,我的祈禱猶如石子,落入水中就再也不見——我不得不想,我為真主所做的種種事業,是否符合祂對我的期許?我是否已經行差踏錯,注定了要走入火獄?”
“蘇丹!”宦官首領不得不說話了,“您為何會如此想呢?從摩蘇爾到阿頗勒,從阿頗勒到大馬士革,從大馬士革到亞曆山大,從亞曆山大到開羅,誰不知道您的公正之心猶如日光,遍灑大地?
您從未製定過任何不合教法的法律,也不曾叫人服過半點違背先知教導的徭役,更不曾收過哪怕一項非法稅賦,您對真主與先知的尊崇,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無論他是您的親子,又或是最信任的將領,抑是個以撒人或是基督徒。
您是如此的高尚,又是那樣的廉潔,您的每一口食物,每一件衣服,每一樣用品,甚至住所,馬匹和武器,都來自於您的戰利品,就如您軍隊中的任何一個士兵,您的妻子若是有所抱怨,您寧願將自己的商鋪轉讓給她,也不願意叫她在王國的寶庫中拿走一枚錢幣。
而您的勇氣,更是無與倫比,有哪一場戰役不是您親自衝鋒在前?要知道,每次您如此做,我們都要跪下來為您祈禱,若是沒有了您,撒拉遜人又該被誰率領和庇護呢?”
“真主,在我之前,在我之後,此時祂亦與我們同在,”努爾丁神色嚴肅地說道:“沙姆斯,唯有真主,除祂之外彆無他神,行走於此的每一個人,無論他是哈裡發,是蘇丹又或是維奇爾,也不過是祂挑揀出來,代祂行事與發言的人罷了。”
“是我失言了,蘇丹。”
努爾丁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拜伏在地的宦官首領站起來,他知道宦官首領所說的均是發自內心,但無論如何,凡人不可僭越——他重新將視線投向湖麵,“我等皆為朝露,唯有真主永恒且至高無上。”
懷抱著難以言喻的心情,一主一仆沿著加利利海(太巴列湖)的邊沿,踏過那些崎嶇的巨石,靜默地走過,直至明月高懸,宦官首領抬頭望了一眼星辰的位置:“您該休息了。”
“我知道,”努爾丁說,“真奇怪,我明明滿身疲憊,卻毫無睡意——啊,沙姆斯,我明白,這是我老了,我曾經看見過我的父親徹夜無法入眠,當時隻覺得奇怪……不過我確實該回去了,有多少雙眼睛看著我們呢。”
努爾丁並未說錯,他的大軍中,既有阿拉比半島的部落首領以及其士兵,也有貝都因人,庫爾德人,烏古斯突厥人這樣的雇傭兵,以及如古拉姆與馬穆魯克這樣的奴隸兵——他們雖然擁有著同一個信仰,但無論是膚色,身份與待遇都完全不同,而他們的欲望也有著各自不同的出口。
他們在這裡,俯首帖耳,隻不過是因為努爾丁在前三十年裡積累下來的權威與掛在眼前的誘餌——亞拉薩路。
但沒走出幾步,努爾丁突然蹙眉,他嗅到了新鮮的血腥氣,而後宦官總管也看見了,就在不遠處的蘆葦叢中,一艘狹長的漁船向上翻著,而它凸起的船底上躺著一個赤裸的男孩,一旁還有一個稍微年長些的女孩,但也同樣不曾長大,他們也永遠不必長大了。
這些都是加利利海附近的漁民,在剝除了外麵的衣服後,也無法確認他們是基督徒還是撒拉遜人,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雖然努爾丁是個公正的人,但他的公正隻在教法內,也隻在他的領地內,若是遠征在敵人的土地上,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宦官首領馬上叫來跟隨在後的士兵把他們掩埋掉,不是出於憐憫,而是屍體若是腐爛在湖水裡,很容易引發瘟疫——他們要走出這片有著一個半亞拉薩路的大湖,至少還要兩個白晝,而在此之前,多得是士兵在裡麵打水,捕魚和遊泳。
經過了這件事情,雖然回去了帳篷,躺在柔軟的矮塌上,努爾丁依然沒能如期望的那樣陷入酣眠,並不是出於愧疚——而是擔心這會變成一個不好的兆頭,他知道這種想法對現在的局勢有害無益,卻始終無法停止它在腦海中的盤桓。
第二天那些埃米爾(統帥),法塔赫(千人隊首領)們看來見他的時候,就見到了一個比以往更為威嚴可懼的蘇丹,他們誠惶誠恐地向他問安,祈求真主能夠保佑這位最可敬的長者,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才陸續稟報了一些在行軍途中發生的事情,以及他們一直密切關注著的十字軍主力的動向。
“他們還在朝北走,先頭部隊已經到了亞曆山德雷塔,乘上了船。他們可能會在亞美尼亞的塔爾索下船——”
聞言,帳篷裡的人都露出了微笑。
“姆萊呢?他是否遵照誓言,派出了他的軍隊?蘇丹托格洛爾二世呢?他的使者告訴我說,他會給予那些妄尊自大的基督徒騎士們致命一擊?他的軍隊是否已經移動到了合適的位置?”
“那個亞美尼亞人(姆萊)確實已經嚴陣以待,”確實,其他人都能推諉,避讓,唯獨姆萊不行,他現在已經是基督徒國家的死敵,再背棄自己的第二個主人,他在撒拉遜人的世界裡也要寸步難行了,兩方都非要抓住這個褻瀆了其信仰的家夥,將其碎屍萬段不可:“蘇丹托格洛爾二世似乎還在等待……”
努爾丁不喜不怒地點點頭,換做是他,他也會這麼做的,如果他能夠在十字軍主力反應過來之前,圍住亞拉薩路,蘇丹托格洛爾二世也不會介意乘火打劫,追著基督徒們的屁股咬一口,但若是他沒能達成預期的目標,那麼蘇丹托格洛爾二世肯定樂於看他與十字軍相互撕咬,畢竟讚吉王朝同樣建立在塞爾柱王朝的廢墟上。
努爾丁的父親讚吉原先也不過是塞爾柱蘇丹的一個突厥奴隸,隻不過憑借著自己的智慧、忠誠與力量,還有因虔誠而得來的真主眷顧,先知啟示,才能夠建立起屬於自己的王朝,即便如此,雖然人們稱努爾丁為蘇丹,但他和兄長的頭銜依然是阿格貝塔(意思是攝政與太傅)。
最後一個貝都因人首領走上前來,說了一件小事,就是他們的輕騎兵在探查前路的時候,發現了一個以撒人的定居點,在基伯昆蘭的曠野裡,有三個村莊,人數大約在兩千左右。
“我聽說過,”努爾丁說:“他們屬於以撒人中的‘隱士派’,溫順而服從,隻從事種植業與養殖業,從不放貸或是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