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南去,燕京城裡人山人海,禦駕車輦,白馬六匹來拉,前麵是宮女,後麵是太監,左右自是軍漢來護衛。
才出宮門,宮女先哭,太監再哭。
宮門之外,三五成群的故舊臣子,便是跪滿一地,李處溫第一個跪在當場,還帶著家眷奴仆百十人來。
哭,一起哭!
便是皇城門前廣場之上,兩三千人,那就已經哭成一片。
隻帶車架往前慢慢走,眾人起身來,跟著天子車架一路哭去。
然後,就是百姓四麵八方湧來,許也不一定是來哭天子,這般熱鬨,怎麼都招人,但哭天子的也不是少數。
場麵便是越來越大。
呼啊喊啊,天子保重,天子保重!陛下啊……
陛下不免也把車簾掀起來看看,心中豈能不感動?燕雲一百八十載,教百姓如此來念,豈不也是契丹耶律之成就?
天子慢慢招手去:“回吧,都回去吧……”
隻管天子一露麵來,那慟哭之聲更是此起彼伏!
左右也有軍漢來喊:“放心放心,諸位放心,我大宋天子要見兄弟,自會對兄弟照拂有加!”
“陛下啊!一路多多保重!”
天子也喊:“回吧,好好過日子,我去東京,諸位不必擔憂……”
這也喊來那也叫,具體誰人能聽到什麼話語,也不重要,隻管是天子淚眼也是兩行來,擦了又擦,拭了又拭,便是哪裡想到,我契丹大遼,竟是如此深入人心!
軍漢們也並不粗魯,哪怕推推搡搡來擠,軍漢們也隻是保持一下隊形,偶爾,有一兩個忠義之士突破軍漢封鎖,衝到天子車窗之下,雖然也有軍漢來押,卻也並不是那毆打驅趕。
那衝到近前的忠義漢子呼喊不已:“陛下一定要再回來啊!”
這一語來,天子已然泣不成聲,還回得來嗎?
怕是回不來了……
但他又說不出口,隻管點點頭招招手:“嗯,嗯,你回吧,回去吧……”
這出城之路幾裡地,這般慢慢走下去,怕是天黑都出不到城門。
但滿場沒有一個人著急。
蘇武坐在後麵的車架裡,便也是來送,送的不是天子,送的是童貫、譚稹、趙良嗣。
童貫也時不時掀起車簾去看看外麵,也看蘇武:“這是你弄出來的?”
蘇武笑了笑:“什麼都瞞不過樞相……”
童貫點點頭,卻是趙良嗣來言:“蘇帥此舉,當真高明得緊!”
童貫便也說:“是啊,曆朝曆代,有幾回亡國,是這般的?有幾番亡國天子,有這般待遇?”
隻說這手段高明非常,譚稹一時也愣,往外看看,往裡看看,似也有疑惑,疑惑這般手段,到底高明在哪裡?
蘇武便來說:“樞相,入京之後,也當稟明天子,當禮遇有加,最好,封燕王之尊的,將養在東京,也不必如何圈禁,便是有故舊遼人到得燕京去看他,也當應允不必去管……”
童貫點頭來:“嗯,便依你之意……”
蘇武此言,自也還有深意,契丹人,也可以還有一個精神上的支柱,這是沒問題的,蘇武也有意把耶律淳往這個方向去打造。
便是譚稹一語來:“樞相,學士,如此,豈能不防那些遼人私下密謀複國之事?”
趙良嗣笑來:“譚相公,密謀也無妨,真要說複國,遼之國,非亡大宋之手,遼之國,也並不真在燕雲之地,遼之國在上京臨潢府,在中京大定府,在東京遼陽府,那西京大同府還在與女真苦戰,這南京之處,這燕京城裡,咱們也不曾為難誰人去,學士之意,便是這遼人若真能凝聚此心,自是一心與女真為難……如此,不是什麼壞事……”
譚稹恍然大悟,不免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醍醐灌頂之下,連連點頭來說:“哦,原是這般,那著實高明得緊!”
蘇武看得一眼譚稹,微微笑著。
譚稹又來說:“也就是說這燕京城之處,當也無有遼人會與咱們為難……好事好事,如此,安定得好!”
眾人便也都笑,童貫更說:“有得你們,有得子卿,這些事也著實就教人放心了……”
車駕慢慢在行,輪子雖然一直在轉,掀起車簾一看,也沒走出多遠去。
剛才隻是哭啊喊啊,此時竟是有人開始送吃的了,給天子送雞蛋,給天子送壇酒,給天子送臘肉,讓天子路上吃路上喝……
那軍漢著實是好,雖然不放人過去,卻還真幫著傳遞東西,隻管在百姓手中接過來,往那天子車駕裡去送。
天子更是涕淚俱下老淚縱橫……
吃,說吃就吃,雞蛋是煮熟的,剝開就吃,酒也來喝,還往外與眾人致意。
那皇後蕭普賢女,更是泣不成聲來,你說,如此之國,何以會亡?
天子之罪也,奸佞之罪也,亂臣賊子之罪也,說的是那耶律延禧,說的是那蕭奉先、蕭嗣先,說的也是那耶律餘睹……
耶律餘睹正帶領麾下投降的遼軍,猛攻西京大同之城池!
耶律大石就在城池之內,自也與耶律餘睹死磕!
天子耶律延禧,當真把耶律大石來重用,說不得其他,就說耶律大石帶領數萬軍民前來投效,天子也不能把耶律大石拿來懲治。
不免也在大同商議來去。
也還有一班滿朝文武,耶律大石隱隱之間,不免是大權在握,他激戰而罷,從城樓之處到得這大殿來,那是氣憤與怒火交加。
怎麼說呢?他豈能聽不到那爬牆攻城之人,有說漢話的、有說契丹話的、有說奚人話語的?
城上守城之人,與城下攻城之人,本是一奶同胞,卻是兵戈相向,殺得屍山血海!
耶律大石豈能不氣怒?隻管上得大殿,滿身浴血,虎目一張,左右去看。
耶律延禧如今,那自是大不同,氣勢威勢也好,乃至麵相氣質也罷,都與以往那地廣萬裡天朝上國之大遼皇帝陛下相去甚遠。
此時見得耶律大石入殿來,隻管一語:“林牙此番禦敵,大功也,當重賞!”
耶律大石左右掃視一番,躬身拱手一語來:“臣,請斬蕭奉先!”
“啊?”天子耶律延禧便是一愣。
那蕭奉先就在當場,更是急忙來說:“林牙這是哪裡話?”
耶律大石斜眼看去,隻管拱手來言:“城外,耶律餘睹麾下大軍三四萬之多,為女真之馬前卒,爬牆奮勇,手足自相殘殺,何也?奸佞作亂也!臣,請斬奸佞蕭奉先!家國傾頹之際,還一心蠅營狗苟爭權奪利,耶律餘睹叛國之事,蕭奉先有一半大罪!”
“他叛國投敵,這怎麼能怪我呢?”蕭奉先大急,如今隻看大殿之外,甲士不少,那些人都聽耶律大石的,小小年輕人,如今真是大權在握了。
卻聽蕭乾也來言:“臣蕭乾,也請斬蕭奉先!”
隻待蕭乾一語也來,蕭奉先麵色煞白,天子也吞了吞口水,不免也在去想,耶律大石之言,是不是有些道理。
真去想來,豈能沒有道理?
天子一語歎去:“唉……斬就不必了,奉先愛卿,你自回家去吧,你自……你自去吧……”
“還請天子言明!”耶律大石再拱手。
耶律延禧便也點點頭:“已然言明了,教他回家去,回家去自我了結!”
耶律大石點頭來:“陛下聖明,隻待今夜,奸佞伏法,明日屍首掛在城牆之上,也看耶律餘睹與麾下軍將,能不能回心轉意一些!”
這麼做,自也有目的,儘人事聽天命,城外耶律餘睹在奮勇攻城,更還有數萬女真之騎,來去縱橫,這場仗,耶律大石知道,凶多吉少了……
隻能守一日是一日,真說起來,這西京城內,更也是人心不穩,人心惶惶……
乃至就說在場之人,所謂文武百官,有沒有人?有多少人?是不是已經派人往城外耶律餘睹去過信了?
這事耶律大石不知道,但耶律大石卻知道,一定有人已經這麼乾了。
這些人,昔日能從燕京裡倉惶出逃,今日便也能與耶律餘睹媾和來去。
天子啊天子,耶律大石抬頭去看,心中在歎氣,興許天子心中,隻道這些人都跟著他跑,便是忠心……
就聽天子來說:“甚好甚好,希望耶律餘睹能回心轉意,倒戈來助!”
這話聽來,耶律大石心中又歎,這話何其幼稚?
耶律大石想的隻是能不能回心轉意一些,能不能瓦解一下敵人軍將之心。
天子卻想耶律餘睹一個已然叛國之輩,倒戈回來,這怎麼可能?
無奈,就看那蕭奉先,已然癱軟在地,慢慢去爬,想與天子磕頭求恩。
耶律大石一揮手來:“來人,將他架回家去,好生看管,今日若是不得體麵,明日大早,自當體麵!”
耶律大石,那自也是威勢十足,滿城文武,哪個敢有二話?
當麵自是不敢了,背後,那又說不定。
隻管看著甲士來架蕭奉先。
朝會,便也算無甚事了,耶律大石轉頭也去,隻管再忙城防,也想一事,若是真城池難守,當如何去走,往西如何奔逃……
那宋人要馬,這馬在大同也弄不到,也還要往西邊北邊去弄,往草原裡去。
許往草原去,戰事戰略上,反而還多幾分主動,至少草原廣大,回旋之餘地極多,困守城池,那就是一敗而皆亡……
真想起來,契丹祖先,從山林而下,在大興安嶺西邊尋個草原開始駐紮,開始遊牧,那裡就是上京臨潢府,祖宗發祥之地也。
而今再入草原去,滿場這些人,不知還有多少住得慣氈房,吃得慣風雪。
也想草原之上,這麼多年,好幾百年來,諸部與契丹,世代交好的有,姻親來去的有,反複叛亂的也有……
想得複雜,也想得多,想得也沒什麼真正頭緒……
但卻也要去想,如今這大遼,還能靠誰?靠那文武百官,不過蟲豸之輩,唯有耶律大石不免是一肩挑之,最多還想一個蕭乾。
燕京城裡,天子終於出城去了,故舊臣子,百姓人家,近的相送十餘裡,遠的相送幾十裡去,甚至也還有許多人,隨著天子在外宿夜……
卻是半道之上,就碰到了聖旨。
聖旨自是先到童貫過目。
先看是大喜,廣陽郡王,童貫滿意非常,甚至超出了預期,左右哈哈笑著:“官家聖恩,已然無以複加,臣此生能伺候官家左右,那真是此生之福也!”
當然,笑著笑著,不免也是是“老淚”來流,當真心中感動。
再看譚稹,譚稹自也是喜笑顏開,簽書樞密院事,隻管來謝天子,謝完天子,再謝樞相。
童貫還說:“誒,本還以為是同知樞密院事,未想是簽書樞密院事……”
譚稹連連來拜:“無妨無妨,樞相之恩,自是銘記於心,永世不忘,不待幾年,自當升任同知樞密院事。”
童貫笑來,隻管再看一道,便是皺眉,蘇武,琅琊郡公,京東兩路宣撫副使。
童貫麵色就變:“這是為何啊?”
譚稹自也在一旁湊著看,也連忙跟著麵色一變:“許……是天子先行加恩,隻待回京,還可再議!”
童貫先點了一下頭,立馬又想起頭前蘇武之語,又搖搖頭:“太師手筆,此太師手筆也!”
譚稹連忙安慰:“無妨無妨,樞相莫急,隻待回京,回京定還可再議!”
童貫深吸一口氣來,便是也來說:“對對對,回京再議,明日加快步伐,快快回京,麵聖來議……”
再看一道,倒也無甚,賞軍之旨意,多是勉勵誇讚之語,最後賞八十萬貫,無甚。
還有一道,是給譚稹的,另封譚稹為燕京府留守,著譚稹留在燕京主持大局,軍政之事,一應在手,前方二十萬軍,要開始分批而撤了。
具體事務很多,比如整編遼軍,招募新軍補充,考察燕雲各地官員,乃至朝廷也要任命許多官員去燕京……
說起來,就是把燕雲而今在手之州府,重新經營起來,建立順暢的行政體係與軍事體係,乃至還有防禦係統。
這是一個不小的工程,簽書樞密院事譚稹,親自負責此事,自也再合適不過。
至於各軍撤回之事,分三四個月,一並撤完,不撤是不行的,三四個月時間,已然不短,再長了,也怕軍漢生亂鬨事。
童貫看了看譚稹,語重心長:“此事在你,你此番,責任重大,做得好了,想來回去當真也就加恩了,萬萬不可出的差錯。”
譚稹隻管點頭:“一定儘心竭力,辦好此差,樞相在東京等著好消息就是!”
童貫也不多想,隻管點頭,唏噓一語:“一代新人換舊人了,此言你不必多想,總該如此的,我也著實老邁,該是你做這些事了!”
譚稹再拜一下!
童貫揮揮手來,還有最後一道聖旨,自是再看。
加恩怨軍郭藥師為燕京府兵馬副總管!
兩人看來,這也沒什麼,小事一樁。
第二日大早,譚稹就不南去了,又往北而回。
燕京城裡,蘇武再見譚稹,自也意外,隻待看了聖旨之後,也就明白了。
譚稹還在一旁來安慰:“蘇帥不必多想,我與樞相都覺得此乃天子先行加恩,隻待樞相回京之後,麵見天子,自當再來封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