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使西夏,先從汴京到京兆府長安,這一路上,道路其實很好走,隻有零星幾個地方稍稍有些難行。
再從長安往北去,就分左右兩條路,左邊走環慶,右邊走鄜延,不論走哪邊,隻要出了關中平原進了高原溝壑,路都難行,而且還要麵對不斷抬高的海拔。
長安城裡,驛館之外,有幾個很不起眼的漢子在旁邊茶樓裡坐著……
隻待使節車隊再出發,幾個漢子便也慢慢跟了上去。
往北第一站就是耀州,就是姚平仲的地盤,他也在忙,忙著完成任務,招收良家子入伍,給出的待遇也著實不差,一個月也上到了兩貫錢,一貫多來自樞密院的調撥,還有幾百錢,那自是姚平仲補貼。
任務很艱巨,要招三千人,招人是一方麵的艱巨,怎麼空出三千個編製員額,是另外一方麵的麻煩。
姚平仲一到老家,就開始著實忙這些事來,隻在忙碌非常之時,一個軍漢走進了班房來,屏退左右,開口稟告:“總管,又動身了。”
姚平仲皺眉點頭:“盯著就是,入得耀州,更要盯緊!”
“得令!”軍漢出門再去,打馬飛奔。
軍漢去了,姚平仲憂心忡忡,他在等使團確切的路線,這對於他來說,隻能是憑運氣,最好是走鄜延……
隻待又過四五日,這軍漢又來稟報:“總管,沒有在耀州多作停留,走的東邊右道……”
隻管一聽這句話,姚平仲就大喜:“好,甚好甚好!”
走的鄜延路,走的劉家的地盤,那十有八九也就會往鄜延而回,但姚平仲並不知道使團為何走鄜延。
其實道理很簡單,蔡攸出境要人護衛,要最最精銳,劉家父子回來了,也就是說鄜延的精銳軍漢都回來了,其中最主要是騎兵,護衛而去需要精銳之騎,回來的時候接應,有精銳之騎便也更好。
而環慶種師道還在燕雲未歸,特彆是環慶堪用的騎兵都被種師道帶走了。
蔡攸如此選擇,不外乎一點,那就是對自己的安全,格外看重,在朝堂上,在皇帝麵前話語朗朗那是一回事,真到了西北,真要出境,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便是頭前蘇武也沒有料到這一點,不免也是歪打正著,無意間幫了姚平仲一把。
此時姚平仲人已然站起,開口又問:“把我點過名的人都立馬聚起來,一人帶五馬,備好的東西都裝好綁紮在馬背上,今日傍晚隨我出城!”
“得令!”軍漢飛奔而去。
姚平仲還有事要安排,先要往州衙去,與衙門裡說一下自己得了樞密院的令,要再去燕雲見一見樞密院直學士蘇武,差事是送輿圖,送西北州府所藏的精度更高的輿圖,快馬來去,很快,許二十天就回,並還有樞密院的命令拿出來證明一下。
這是脫身之計。
然後軍中開會,把軍中要忙的事情都交代一二,也說二十天左右回來。
然後,與三十二個人彙合,帶一百五十來匹馬,還有一些騾子,不出城北,出城南而去。
隻待落夜,再往北去,把衣裝一換,西北風沙也大,帶上麻布遮麵,此番,隻管晝伏夜出,隻要真入了黃土高原之內,溝壑縱橫之地,太好藏身。
也不必追趕什麼,遠遠跟在使團之後就是,不必去攔使團出境,而是要截使團回來。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哪怕出境了,還要安排三個會說黨項話語的人,伴作客商,帶十幾匹騾子的布料,一直跟到興慶府去。
也怕蔡攸回來的時候又臨時改變主意,往環慶而回,盯緊了有備無患,若是蔡攸真不往鄜延而回,那就得趕往西邊青崗峽去截。
這些細節,具體的事,姚平仲也反複推演了好幾番,不論蘇帥如何說那些不強求之類的話語,既然決定乾這件事了,姚平仲心中的主意就是無論如何要乾成!
出耀州,路過坊州,坊州很小,馬上也就入了鄜州,自就要去見一下劉延慶,劉延慶本在延州之處,便也是知道蔡攸要來出使,便先趕到了南邊鄜州來迎接。
幾十歲的劉延慶,對於這種朝廷來的大員,那是伺候得格外的小心翼翼。
甚至也派兒子劉光世一路跟隨,說是護送,其實也是伺候著,怎麼也多點好印象,來日興許也能少點麻煩。
軍漢伺候文官,那自是伺候爹一樣,何況還是當朝大學士、太師之子,更是天子麵前最寵信之人。
那得當爺爺伺候著。
文武官員招待一頓酒宴,宿夜一番,第二日再出發,劉光世親自帶著六七百騎,說是護送大學士出境,便也安排了出境之後的事,也還要有一百騎一起進西夏,也隻能一百騎,多了人家黨項人也不答應。
便是路途一路往北去,車駕裡的蔡攸,時不時就會呼喊劉光世到近前來。
一時說:“何以鄜延之地,官道這般顛簸?”
劉光世陪著笑臉在答:“大學士有知,實在是這地形如此,皆是溝壑,一路往北,也是一路爬坡,且鄜延之地貧瘠,錢糧出產也少,道路修葺自也比不上中原……”
蔡攸顯然是顛簸壞了,這個時代的車,也沒有減震的功能,他也是第一次來西北,以往出門,要不就在中原之地一馬平川,要不就去江南,那運河之中行船更是舒緩非常。
第一次到得西北,見識到了什麼叫做河穀溝壑,也著實受罪,顛得人是上氣不接下氣,蔡攸不免又說:“又說錢糧,自從到得西北之地,聽得你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哭窮,再如何窮,你們這些軍漢每年拿朝廷多少錢,平常也不打仗,將養著無事,修修路怎麼了?修路不也是為你們好?行軍也方便,運糧也方便……”
蔡攸的話,豈能沒有道理?
豈不也是京城裡的相公“高屋建瓴”?
劉光世陪著笑臉:“相公說得是,是我等的差錯,隻待此番之後,立馬著軍漢來修路!”
但劉光世心中卻是在罵人,蔡攸說的是人話嗎?
西北的軍漢不比東京,事多了去了,此處是鄜延,入延州再往前,一個一個都是堡寨,每個堡寨都要駐軍,邊境更是要來去巡視,時不時還要與黨項人乾幾架。
鄜延軍漢,都是輪換的,人家在堡寨裡駐守幾個月,或是在邊境裡巡邏幾個月,乃至血戰幾番,輪換回來,不讓人家闔家歡樂好好休息一下,還要押著人家去修路,軍漢這他媽能乾?
朝廷給多少錢?就把人家當牛做馬?
這大宋朝之天下,任何地方都可以不把軍漢當人,但在西北,哪怕文官再如何,軍官一定要把軍漢當人,不然,後果可想而知……
但劉光世也知道,自己不能爭辯,與其爭辯,不如認錯,人家東京來的大學士,指點一下地方工作,說得“句句在理”,你還要跟人家爭,那能吃罪得起?
隻管再聽蔡大學士話語又來:“爾等這些軍將,著實屍位素餐,不思為民謀福,隻顧自己舒坦,這般下去,百姓豈能不厭煩爾等?軍心民心,何等重要?要知道,你們吃的每一口飯,都是百姓辛苦種出來的,被百姓養著,就當多乾實事好事!”
劉光世連連點頭:“是是是,大學士一語,末將醍醐灌頂,自當銘記於心,來日就改,一定開始著手修路!”
“哼!”大學士脾氣可不好,便是對這個國家的責任心極大,對天子更要儘心儘力,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此番事情雖小,豈不也是為國為民?
車簾放下了,劉光世轉頭去,笑臉還要保持住,隻待走到自己隊列裡了,笑臉才垮下來。
垮了臉,劉光世也不敢多說什麼,隻能心中腹誹,去你娘的吧……
左右軍漢也知道,自家小劉總管這是吃罪了,唉……
這一路,著實有些壓抑,這差事,趕緊乾完,乾完了事。
隻管再往前行,不得多久,顛簸得難受不已的蔡大學士,掀起簾子又是呼喊:“劉光世!”
劉光世連忙打馬過去,下馬跟在車駕車簾之外:“末將在!”
蔡大學士心情是好不了一點,斜著眼瞟人:“這路得修,得趕緊修!”
“遵命!”劉光世躬身拱手。
“此其一也,其二,黨項歸附不遠,到時候啊,西北各地,都要裁軍,以為朝廷開源節流,減輕百姓之重負,你鄜延兵最多,回頭你這番差事完了之後,隻管回軍中去,那些老弱病殘,挑選一二,早作準備,也好教他們早有打算,免得到時候措手不及!”
蔡大學士自還是指點一下工作,不免也是為國為民,一為國家減輕負擔,每年軍費開支著實太多,二是為民減負,三來也是為那些要裁汰的老弱病殘考慮,讓他們有一個過渡的準備。
這豈能不是一個好官該有的思慮?來日把這些事拿到京中去與官家說說,官家豈能不誇獎一二?
隻待此番差事完成,回京之時,蔡大學士如此功勳,不說彆的,參知政事當該有一個了,便是副宰相,此番豈不就是宰相之謀?
一如昔日文正公範仲淹,又好似王文公王安石,不免也還像司馬文正公……
劉光世隻管點頭:“遵命!”
“嗯,去吧……”蔡攸擺擺手去,也算苦中作樂,這般難走的路上,他一心為國為民思慮無數,謀得實事,似也有一種成就感,不免心情又好上幾分。
劉光世轉頭去,強撐笑臉上馬轉頭去,麵色立馬就垮,撐不住了,話語也無。
但心中腹誹更甚,黨項歸附?
他娘的這輩子沒聽過這種愚蠢之語,這大學士讀書讀傻了吧?這是哪天做的夢?
剛才還說要軍漢去修路,現在又說要裁汰軍漢,他娘的,蘇帥還讓他回來擴充兵馬……
這他媽該聽誰的?
劉光世回到隊列,用眼角餘光去看了一眼那車駕,心中暗罵一聲:傻屌直娘賊!
這朝廷大學士,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不免還想,來日,隻怕真是這廝當宰相,想到這裡,劉光世心中有點抑鬱了。
劉光世哪裡知道,蔡大學士這一路,指點工作還上癮了,時不時呼喊幾語,對各處之事發表一下來自東京大學士的最高指示……
劉光世第一次覺得鄜州延州怎麼這麼大,怎麼感覺一直走不到邊,平常裡快馬來去那是家常便飯,此番裡,隻感覺這天地何以如此廣大!
忍著忍著,入了延州,過了州城,那是一個一個的堡寨,金明寨,龍安寨,安塞堡,平羌寨,平戎寨,塞門寨……
終於要到邊境了,可把劉光世盼到頭了,但一想著還得在邊境之處等他回來,還要再護送一路,劉光世連死的心都有了。
但劉光世得笑,陪著笑臉回答話語:“回大學士,再往前走二十裡左右,就出境了,再走四五十裡,就到黨項洪州,想來黨項人也有人在等大學士……”
出使之事,自是先有快馬國書去知會人家,再去。兩國之間,互有使節,來去其實不少,打也是打的,來去也是多的,多也吵架,軍漢在邊境乾來乾去,使節便也來去,罵來罵去。
一會兒停停,過幾天消停日子,一會兒又打一打,互相又罵一罵。
蔡攸聽得當真就要過境了,不免心思裡也起緊張,麵色也沉,往前路看去,卻又作鎮定來說:“嗯,此去,可解邊塞八十年戰亂,百姓們終於可以過點安定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