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一千二百匹馬,馬是好馬,隻是遠遠不夠,健馬往南去,良鄉、涿州……
騎兵還要擴,眼前的目標是六千騎,馬匹至少需要一萬八千匹,專屬的輔兵,也至少需要六千到八千人。
蘇武路上走得慢,甚至讓麾下部曲走前麵提前回去,他卻慢慢悠悠在行,起初不慢,過了雄州入河北就慢起來了,再入京東,就更慢了。
無他,近鄉情怯,什麼情?東平府縞素遍地,他得都去走走,他又怕去……
說什麼一將功成萬骨枯,聽起來好像沒啥,也說什麼大丈夫當橫刀立馬,聽起來,也熱血沸騰!
做個心硬如鐵的人,不是不行!
但如果當真心硬如鐵,又怎能換得袍澤同死?
若並非心硬如鐵,說慈不掌兵義不掌財,又怎成得一個良將良帥?
這世間的事,永遠都是這麼矛盾。
興許這種矛盾,並非什麼壞事,它隻是成功路上的必經之路。
入齊州見張叔夜,他說要擺大宴,蘇武沒應,隻說兩人小酌即可,不必興師動眾。
張叔夜點著頭,六七個菜,一壇好酒,兩人對坐,慢慢吃菜慢慢吃酒。
張叔夜問:“學士,我兒勇否?”
何以在問?
二子張仲熊戰死!
蘇武點著頭:“勇!”
那一戰,來去衝殺,人命如草芥,落馬就死,落馬就死……
“吃酒!”張叔夜一口酒下肚,又道:“伯奮頭前班師路過,我與他說,當尋個時間回來成個親事,他說先從軍歸東平,再來請示……”
蘇武點頭:“嗯,我就寫信往東平府去,著伯奮立刻快馬到齊州來。”
“好!”張叔夜沒有多餘話語,隻管再抬杯。
“尋到人家了嗎?”蘇武問。
“托付了易安居士幫忙去尋,易安居士打了保票,說三五日就來回複。”張叔夜點頭來答。
“易安居士……”蘇武點點頭,又道:“越快越好,爭取十來日左右成了親,在家留一個月……”
“來得及來得及!”張叔夜這麼說著,其實心中在急。
卻是張叔夜就是不說讓這個長子歸家來。
蘇武也不說這話,張叔夜何等人物?說這話,那是對他的侮辱。
蘇武隻抬杯:“敬張相公!”
“有禮!”張叔夜抬杯起來,恭恭敬敬!
蘇武便道:“相公乃長輩,何必如此?”
“竹帛有你,上應祖宗,下承子孫,請!”張叔夜一飲而儘。
“竹帛也當有你,有伯奮兄,有仲熊!”蘇武慢慢來說,然後一飲。
“吾輩無才,家國社稷萬年,唯有一死!”張叔夜這話,許是代兒子說的。
“隻要你不怪我……”蘇武此語,豈能不是情怯?那張叔夜話語在說,通紅的眼眶,當真不忍直視。
蘇武去斟酒,給張叔夜斟酒。
“學士不也身先士卒在前嗎?怪得任何人,怪不得學士!”張叔夜想要搶過蘇武手中的酒壺。
蘇武自是大力,張叔夜哪裡搶得過去?酒杯斟滿,蘇武再抬杯:“相公請!”
時間還早,將將暮色,一場酒宴已然罷了,張叔夜醉了,醉得太快!
出得府衙之門,微風一拂,蘇武微醺,上馬……
“蘇學士!”有人喊。
蘇武轉頭去,微微一笑,又翻身下馬,一禮:“子道兄……”
李迒,李子道。
“可好等,快快快,我那菜肴都要涼了!”李迒上前連連來拉。
蘇武自也拒絕不了,點著頭:“好好好,我上馬,你上車……”
“上什麼車,我打馬來的……”李迒麵色激動,還有驕傲。
馬?
蘇武左右一看,哪裡有馬?
隻看李迒往不遠去,哦,驢!
也是,這齊州哪裡還有多餘的馬?但凡是匹馬,能騎的遊騎來騎,不好騎的,也拉軍中車駕去了。
但,騎馬與騎驢,基礎技巧上,倒也沒什麼很大的區彆。
李迒還來笑:“蘇學士,我這寶駒如何?”
“不差!走!”蘇武一把甩順韁繩,座下踏雪烏騅便是慢慢在動。
一個高來一個低,李迒抬頭:“蘇學士想不想聽一曲詞來?”
蘇武心領神會,點頭:“請!”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處,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九萬裡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好詞,有幾分大開大合之氣勢!當真巾幗豪傑,不讓男兒!”蘇武誇得極快,用膝蓋想也知道李易安手筆。
“哈哈……學士如此誇讚,家姐聽來,定是喜不自禁!家姐填此般詞,十有八九,便就是為了學士這一語誇讚!”李迒笑得開懷。
蘇武也笑:“以往之言,隻是打趣而已,易安居士何必如此耿耿於懷……”
“誒……學士打趣一番,家姐氣得飯都吃不進,可當回事了。也是家姐心中苦,雲濤星河裡,隻問天上人,何處是歸處……家姐也想如男兒一般,豪情萬丈起,隻是詞雖如此,她卻終究是那憂愁人……”
李迒歎息不已,自從……而今裡,家姐不論表情話語如何,卻是心中從來都是愁。
這般九萬裡風鵬正舉,從來不是易安居士的真心。
話語說完,也抬頭再看蘇學士,蘇學士也是微微歎息:“易安易安,卻是如此不易安……”
“是這性子,從來多愁善感,又是貪杯多念,如之奈何!”李迒答著,再看蘇學士,興許期待點什麼……
蘇學士點著頭:“走,去看看,看看能不能開解一二。”
李迒便笑:“學士一去,自是能開解!”
“此話怎講?”蘇武也問。
李迒笑而不答,隻管鞭子抽打兩下驢背,還真彆說,這驢子也能跑得很快。
“啾!”蘇武馬腹一夾,馬匹自也加速去。
身後還有十來騎……
趵突泉,並不大,但是奇觀,汩汩不止,卻還清澈非常,左右連廊亭台,花草奇石,若再微微籠上一些暮色之氤氳,真有幾分神仙之氣。
左右點了許多燈火,亭中早有易安居士端坐等候,亭台對麵,歌舞伎者與樂班早已就位。
入亭去,微微一禮,寒暄隻在兩三句,先落座。
左右伺候的小廝奴婢,自就忙碌起來。
李迒笑著來說:“還未涼,哈哈……”
其實是近,這趵突泉離府衙很近。
李清照先來抬杯:“大蘇學士有詞,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說那千古風流人物,隻想來日,不知後人何以懷學士!”
蘇武聽來是一愣,這李姐今日哪根筋搭錯了?突然轉性子了?如同小嘴抹了蜜一般?
蘇武連忙拱手,自得謙虛:“易安居士言過了,豈敢去比美周郎!”
“如此身先士卒血戰得勝,比周郎不算什麼,比得何人也不差!”李姐再道,當真麵色嚴正,不似那玩笑之語。
蘇武都聽愣了,第一次有這種待遇。
卻聽李迒來說:“學士不知,這班師南歸的軍隊,那是一列又一列,家姐是看了一路又一路,每一路都差遣人去問,一問那戰事到底如何打的,那是事無巨細都想知曉,也問學士哪日得歸來……”
蘇武有些意外,又看李姐去,李姐也不是那閨中羞怯人,隻管點頭來:“君為大丈夫!”
李姐還是喜歡這種事情?喜歡“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多是逼不得已……”蘇武真如此說,這回不是謙虛,是實話實說,不是逼不得已,他又哪裡願意每一次當真決死的時候,就去身先士卒?
為何逼不得已?
是這糟爛的大宋逼得他不得已,若是在大漢盛唐,領兵滅國平亂,哪裡需要主帥如此身先士卒?那軍漢自是一個個嗷嗷叫往前衝。
也是此時此刻,不是軍中,麵對一個女子,蘇武也不裝那硬朗氣概了,柔軟不少,也說得出心裡之語……
也想,也不知哪一日真的就不需要他自己親自身先士卒了……
不是蘇武不信任麾下之人,是很多時候,他心中難安,一敗則前功儘棄,若是前功儘棄,那與死了有什麼差彆?
什麼時候,容得一敗,一敗也不至於前功儘棄,興許也就容得蘇武自己內心裡不再去強求身先士卒這件事……
李姐微微點頭來:“請飲一杯!”
蘇武點點頭,抬杯就來,李迒作陪,往遠處也喊:“來,唱詞!”
唱的就是九萬裡風鵬正舉。
蘇武一杯作罷,側麵去,聽得認真。
已然第二頓酒來,微醺之下,思緒也是萬千,若真有天帝神仙,豈不也想問問,當歸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