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下,完顏宗望看了城牆許久,慢慢走回大帳之內,大帳裡早已聚齊了諸多女真軍將。
完顏宗望落座頭前,稍稍抬手壓住眾人聲音,開口來說:“而今這城池定是不攻了,許是兩戰,一戰破關隘而出,一戰與那蘇武決死,許這兩戰就在一戰之中!且問諸位,從哪裡出燕山?”
輿圖就在左右擺著,眾人都在看。
從東至西,榆關、古北關口、得勝口、居庸關石門關一線……
再往西,便是文德城張家口一線,再往西,那就要往大同而出。
眾人都在看,都在皺眉,眼前,情報也有,但不多,諸般關口皆有宋軍在阻。
其餘小路也有,比如灤河一路,但那並不是選擇,那都是戰敗之路。
完顏宗翰來說:“首選文德,其次古北!”
這事不難抉擇,好走的,近的,快的……
完顏宗望點頭來:“兩路皆走?還是專挑一路?亦或者聲東擊西?”
這話語裡有深意,兩路皆走,完顏宗望有預感,必失一路,求的是給蘇武交個買路財。專挑一路,那就是死戰一番,求的是破關口,物資人丁全部而回,當然,精銳損失不算。
聲東擊西,那就是不交買路財,損失一部分精銳,也還看蘇武上當不上當。
但這些,皆非上策,也等完顏宗翰來說:“何必急著走?已然到得此處,回去不遠了,豈能不與蘇武一戰?最好,將蘇武那廝斬殺當場,如此,豈不大獲全勝?”
便也是戰略上有了變化,頭前一直是蘇武占據主動權,現在,主動權多多少少也分到了女真手中來。
完顏宗望先不說話,隻看左右,左右之人皆在點頭,完顏宗望才開口:“既然諸位皆有此念,那就想一想如何與蘇武決死之事!”
完顏宗翰便也起身擺擺手去,帳內之人,該出去的就會出去了,接下來要議之事,有些人能聽,有些人自不能聽。
比如耶律餘睹自就該出去了,許多地位比較低的人,也該都出去。
完顏兄弟們再次圍坐,圍成一圈,亦如以往在山林裡圍著火塘議事。
完顏宗望也不多言,隻管點名:“兀室,你先說……”
完顏希尹點頭來:“要真想與蘇武一戰,就當犯險,否則蘇武必然不來!”
“接著說,如何犯險!”完顏宗望再道。
“全軍一路,強攻一處,此時此刻,蘇武也當搏命了,自當衝殺我陣,轉頭與蘇武決死,我女真驍勇,一支精銳去,隻做一事,且看蘇武在何處,不論死傷多少,隻管衝擊蘇武所在,將他斬將奪旗,一戰鼎定!”
完顏希尹之言,顯然當真犯險,不免也是賭博,做得到自也好說,做不到,反而自陷險地。
但這事,在這些人眼中,卻又不算什麼,女真在最初與遼苦戰的時候,頻頻如此犯險,就是不管不顧,管你遼軍多少,一心衝擊中軍,有死無生,隻管把敵中軍衝亂,或者將敵軍將帥殺死,大戰就勝。
這是以弱擊強無奈之法,卻是女真最初頻頻如此得勝,三千打三萬,如此而勝。
完顏宗望其實還在猶豫,他是主帥,他得猶豫,如今不比以往了,以往是敗則全族儘滅,所以如此而戰。
如今,其實後路很多……
是否非要如此?一旦不成,反而損失慘重。
就聽完顏希尹又道:“我軍騎多,敵軍步多,隻要蘇武當真來,我等本就占優,如今也不比以往,實在不成,退之不難……”
道理也對,但損失依舊多,若是騎兵獨退,豈不前功儘棄?
完顏宗望還未決斷,完顏宗翰急切來言:“兄長,隻要能殺蘇武,其他算不得什麼,隻要蘇武一死,這大宋,不過予取予求之地!來日要什麼有什麼……”
完顏宗望與完顏宗翰,而今是大金之中,兩大勢力,完顏宗望是完顏阿骨打之子,完顏宗翰是國相完顏撒改之子,完顏撒改何許人也?
就是完顏阿骨打的第一個合夥人,也是最重要的合夥人,最初的最初,幾乎就是完顏阿骨打與完顏撒改兩人同治或者分治女真諸部。
完顏撒改已然去世了,完顏宗翰,幾乎就繼承了完顏撒改所有的政治遺產,這也完顏阿骨打重情重義,對待兄弟與承諾的毫不食言。
換句話說,中青一輩,阿骨打這一支,自是完顏宗望,撒改這一支,就是完顏宗翰。
所以,軍中真正決斷之事,完顏宗望要與完顏宗翰如此來商議,並非真的可以獨斷專行。
且兩人關係,其實很好,但性格上,處事上,常常又有區彆,相對而言,完顏宗望稍顯柔和與理智,完顏宗翰稍顯暴躁與殘忍。
完顏希尹作為完顏宗翰的副手,便是來言:“是此理,我等已然把這些人丁財貨帶到了這裡,隻要殺得蘇武,自都能帶回。若是殺不得蘇武,蘇武定也一時不會把這些東西散了去,應當還聚在燕雲乃至燕京,來年再來,許還可再奪……此番若不想辦法殺那蘇武,就怕來年,那蘇武勢力更大,更是難打……”
許是這一語,當真說服了完顏宗望,完顏宗望點頭來:“那就選開闊之處,便於馳騁廝殺,古北不可,就選文德!”
“好,兄長,就選文德!”完顏宗翰大喜。
完顏宗望又道:“明日再走,但要換個方式,步卒在前開路,財貨奴隸在中間,騎兵隻分左右兩部,在後驅趕,走得慢的可殺之,以最快的速度到得文德城下!”
如此,就是放任兩翼不管了,任由蘇武來啃食。
但也是最後騎兵撒開一張大網一般,蘇武一邊啃食,他們一邊來收攏,要的是速度,損失一些,也是可以接受。
第二日女真大軍果真照此來做,蘇武豈能不左右去啃?
隻管是漫山遍野是奴隸在逃,卻也有許多又被女真後麵的騎兵攏了回去。
這些已然都是細節小事了……
便是蘇武也知,女真大概率會選文德城張家口一線去走,所以,這一線魯達在守,文德城內,馬匹極多,吳玠吳璘皆在這裡,步卒也有三四萬人。
這裡,後來明朝,更也是長城重要節點,九邊重鎮之宣化所在,所謂土木堡之變,也在這一線上。
自古此處,就是中原與北方政權的重要戰場。
完顏宗望選在這裡,蘇武也料想在這裡,可見這一線,何等重要。
女真大軍在往北去。
蘇武自也開始調撥人手,不論是何處,古北也好,燕京也罷,乃至郭藥師,還有大同,遠的近的,趕得及的趕不及的,皆下令去調,讓諸部速速快來。
隻管來得快也好,來得慢也罷,梭哈的時候到了。
蘇武不求全勝,要的是錢糧物資人丁,女真要的是蘇武的命,乃至所有物資人丁一並而回。
其實蘇武也知,戰略主動真的在慢慢易手,不論多好的運籌帷幄,終究要軍漢用命去搏。
但蘇武還是要儘量多掌握戰略主動,燕京之兵,到得石門關口,便不再往北,便是先堵住居庸關一線的道路,把女真大軍控製在懷州與文德這一片,免得女真再弄什麼回馬槍。
隻待女真過得懷州,自又在懷州城池內再駐紮強軍,再一次縮小女真可以縱橫馳騁的空間。
女真到得文德城下,其實可以跑了,前提是不帶人丁物資,繞城而去,張家口一線,還沒有後來明朝那般完備的長城係統阻擋。
但女真肯定不會跑,他得破這座擋在路上的城池!
女真在做攻城的準備,蘇武也在後麵跟著。
隻待兩三日去,女真已然開始攻城,文德城內,魯達帶著吳玠吳璘在守,豈能不是血戰連連?
完顏宗望造了將台,穩坐將台之上,這將台是造給蘇武看的,以往,他不造這玩意,從來都選高處端坐馬背來看。
此番就是告訴蘇武,他一定要攻下這座城池。
自也是幾麵圍攻,女真勇士,皆下馬步戰,亦或者驅趕奴隸上前,亦或者驅趕舊遼之兵上前,乃至自己也上前。
獨留三千騎守在完顏宗望左右,其他之人,全部在動,自也是豁出去的模樣,便是等著蘇武來打。
蘇武但凡來了,完顏宗望親自領三五千騎先去迎擊,之後,自也完顏宗翰再領人上馬,再去打。
至於城池之內的人會不會衝出來兩麵夾擊,都不多想,來也好不來也罷,此番就是要殺蘇武。
完顏宗望親自去殺!
女真就是這麼個女真,一路就是這麼走來的,這回到了搏命的時候了,完顏宗望何曾是怕死之輩?
大宋不過一個蘇武,女真有的是完顏宗望!
大宋死了一個蘇武,自是再無強軍強人,女真死了一個完顏宗望,還有的是強軍強人。
這買賣,完顏宗望要做!
也唯有他自己為誘餌,這個誘惑力才足夠大!
蘇武皺眉在看,他看得懂,他看得懂有這個時代最頂尖的豪傑,正在邀他一戰,要與他一決高下!
既分勝負,也決生死!
城牆上下,正是屍山血海,死傷無數,女真在死,宋人在死,遼人在死……
那些與牲畜無異的奴隸俘虜,此時更也在死,乃至被當做擋箭牌一般在死。
完顏宗望在這一戰裡,什麼都舍得了,他心中有一念,此番若是殺不得蘇武,來日隻怕更難……
蘇武遠遠看著……
完顏宗望也不看城牆,轉頭來,遠遠也去看蘇武。
兩人相隔五六裡地,其實什麼都看不清,隻看得到黑壓壓一片,但似乎互相又真看得清麵龐,看得清楚各自麵龐上的諸多表情。
文德,不算大城,城池之內,被軍漢與健馬擠得滿滿當當,那女真人射進來的大小流矢,甚至能輕易誤傷城內之人與馬。
城內的建築,幾乎被魯達拆卸一空,全部被鋪上了軍漢們簡易的營帳,建築材料幾乎皆被屯在城牆上下,還有一些用來生火造飯。
便是魯達來的時候也受了蘇武叮囑,說那女真,十有八九要從他這裡回去,重中之重,所以魯達來守。
此時戰起,城內連簡易的營帳也都拆卸,便是為了避免火起連營。
軍漢們穿著甲胄,席地而坐在等,大小軍將有的閉目養神在等,有的來去在奔。
那傳令的快馬,不斷來回,時不時呼喊大作:“耀州兵,耀州兵,往西城下去集結!”
“環州兵,往東城下去集結,快!”
城池之內,諸軍自是有條不紊聽候指揮,卻是令兵依舊催促。
“莫要拖遝,快走快走!”
“不要躲避流矢,快走快走!”
……
城頭之上,魯達坐鎮南城城樓,吳玠吳璘兄弟分在東西。
卻是魯達滿眼血紅,何也?宋人正在殺宋人,女真驅趕俘虜向前,城頭上的軍漢大聲呼喊不止:“不準爬城牆,不準爬!”
卻是城下的宋人,也在哭喊乞求:“我是宋人,讓我上去吧,救我命啊!”
“救我上去啊!我等皆是宋人!”
“行行好……”
這些宋人在女真的刀槍之下,也在求生的意誌裡,還是要往用長梯往城牆上爬。
若是少數,倒也無礙,卻是眼前宋人太多太多,真讓他們源源不斷爬上來,這小小城牆上下,隻怕堵得是水泄不通,哪裡來得及從容去引導秩序?城牆上下的宋軍部署豈不大亂?
隻待女真隨著也爬上來了,這些宋人隻管是要逃要躲到處亂奔,更是難以控製秩序,豈不更是亂上加亂,一旦不能及時把女真趕下去,女真人當真站穩腳跟在城頭,城破就不遠了。
所以,城牆上的宋軍,怎麼可能會讓這麼多宋人爬上來?
城樓內的魯達,咬牙切齒之中,自也是那軍令如山:“不論誰人,若要上城,皆殺之!”
慘烈一幕自就發生,宋人當真在殺宋人,不忍目睹,卻也箭矢在放,擂木滾石在砸,要把城下的宋人再趕回去……
城下的宋人,豈不更是哭喊不止?女真人要殺他們,麵前宋人也不救他們,也還要殺他們……
許多人,自也不能理解。
乃至,許也是女真人有意如此……不外乎也是人心,好似也是訓練奴隸效忠之法……
女真能到如今之勢,豈能沒點真正的手段?
果不其然,眾多奴隸往後退去的時候,女真人還當真手下留情了,放過一批去,卻又再趕一批來,趕的時候,那自是誰腳步一慢,便是刀槍加身……
這般之手段,女真人當真信手拈來。
連城頭上的宋軍,不少人都有些殺得手軟。
戰爭之殘忍,在這一刻,已然無以複加。
驅趕奴隸的女真人,已然就在城下幾十步,城頭上的軍漢,許多不忍殺同胞,自是引弓去射。
卻是有那軍將來喊:“不要射遠,就射城下!”
這軍令又是何等嚴苛?
“砸,往下砸!把他們都打退去!”軍將不斷高呼,便是萬萬不能讓這些城下的宋人蜂擁而上。
這些宋人,豈不也是可以用來浪費守軍之箭矢檑木滾石?
遠處,將台之上,完顏宗望在看南邊,喃喃自語:“還不來嗎?”
完顏希尹也回頭看了一眼:“莫不蘇武是不敢來?我等後軍不過三千騎,他何以還不敢來?”
蘇武敢來嗎?
陡然,地麵上傳來了一種震動,天空上也起了轟鳴,遠方,煙塵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