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九日清晨,蔣夢言起床後直奔後院查看井台。抹灰層已硬化發白,得趕緊澆水養護。
再看水缸。昨天一家人吃喝洗涮,晚上又沒挑水補充,缸底已快見空。蔣夢言仔細用瓢去舀,隻舀上來半瓢滿是沉澱雜質的渾水。
權當引水用吧!他小心翼翼地把這半瓢渾水灌進井頭,緩緩提壓搖水手柄。動作不敢太大,生怕用力過猛,搖動了支架,破壞了正在凝固的井台基座。
咕嚕聲後,清冽的井水嘩嘩湧出。蔣夢言拿桶接住,手下謹慎控製著壓杆的力度和頻率。
聽到響動,許奶奶起來了,蔣和順和朱家慧起來了,蔣雪梅也起來了。看著自家水井流淌出白花花的水,飽受挑水之苦的蔣和順喜形於色,掩不住激動。
“爸,快去把水缸涮涮,把今天要用的水接滿。這井台還在養護期,暫時隻能我來壓水,其他人千萬彆動。”蔣和順聽兒子安排,一時不太習慣,愣在原地。
“老蔣!”朱家慧提醒的聲音響起。蔣和順連忙“哦哦”兩聲,提起另一隻水桶去清理水缸。許奶奶瞥了朱家慧一眼,朱家慧會意,歉意地朝老人笑了笑。
蔣雪梅用臉盆接了半盆水端去給父親涮缸。回來又接滿一盆,招呼奶奶洗漱:“奶奶,這井水好涼喲!您把盆拿來,我分您一半。”
“你這丫頭,就不會幫奶奶把盆拿出來?”朱家慧說。
“不用她拿,我這幾步路還走不了啦?”許奶奶邊說邊回房取盆。
啞巴賀國強也起床了,拿著毛巾過來洗臉。剛好一桶水接滿。他手腳麻利,提起水桶就倒進廚房水缸。提著空桶出來,他朝蔣夢言示意,然後攤開毛巾接在出水口。井水衝濕毛巾,他便往臉上澆。似乎覺得不過癮,索性將頭伸到出水口下,讓嘩嘩流淌的涼水直接澆在頭上。
許奶奶忙對蔣夢言說:“夢言,快跟國強講,小心涼水激著感冒!”
蔣夢言推推他,待他抬頭,轉達了奶奶的關心。賀國強點點頭,轉身朝許奶奶看去,眼神裡透著明白和感激。
一陣忙碌後,一家人吃了早飯。上班的、出工的、跟著奶奶出去玩的,前腳後腳都出了門。蔣雪梅今天要隨婦女組下湖撈水草——這是生產隊為冬小麥積肥的重要農活,她撿起一頂草帽扣在頭上,也匆匆走了。
家裡隻剩下啞巴賀國強和蔣夢言。賀國強收拾停當,準備告辭回城。蔣夢言將五元錢塞給他:“國強哥,上次跟你說的打井賺工錢的事,考慮得怎樣?”
“沒有你帶著,我跟彆人沒法交流,怎麼接活?乾不了。還是回城裡替人拉腳去。”賀國強一陣手語,態度明確。比劃完,卻把那五元錢推了回來。
“咱是兄弟,給家裡乾點活哪能要錢?”他盯著蔣夢言的眼睛,神情堅定。
“那先彆回城。我們家打井的事今天準傳遍全隊,說不定下午就有人找你。今天二十九號,你再住三天,我們接兩家活做,完了一起回城好不好?”
“我沒帶換洗衣服呀!”
“這有什麼,我這兒多的是,這就給你拿。”蔣夢言立刻回房拿了兩件印好圖案的大號汗衫、一條哢嘰布六分褲和一雙塑料涼鞋。這本是給二哥準備的禮物,現在就先給啞巴用了。
“錢等我回城再算給你。”
“算什麼錢?你打井都沒算工錢,我還能要你衣服錢?你剛不說了嘛,我們是兄弟!”
賀國強定定地看著他,鄭重地點了點頭。
兩人閒坐井台旁比劃著聊天。蔣夢言講起前兩天回家路上捉魚的事,賀國強大感興趣,提議去小河溝堵魚。
說走就走。兩人帶上鐵鍬、魚簍和一個小盆,從屋後小徑出去,繞道五隊馬明宇家的後竹園,往南沒走多遠,便找到一條夾在水稻田中的小河溝。
這年頭農村河溝裡,小魚小蝦真不老少。兩人鏟土堵住一段溝的兩頭,三下五除二舀乾了水,擱淺的魚蝦便在溝底活蹦亂跳。
賀國強第一次堵溝抓魚,覺得太好玩了!他摸魚撿魚時,嘴裡發出嗚哩哇啦的叫喊,興奮得像個撿到寶的孩子,毫不在意泥水濺了一臉一身。
抓完魚回到家,剛過十點。舀水養護了井台後,賀國強把魚簍裡的魚倒進一個大木盆。好家夥!魚種雖雜,分量不輕。蔣夢言用桶裡的井水衝洗兩遍,再注入足量清水養著。一盆魚幾乎沒死的,在水流渦旋裡勁頭十足地遊動,俯視下去,魚背呈黑黢黢一片。
兩人痛快地衝了個涼水澡,換上乾淨衣褲。再看賀國強,濃眉大眼,高鼻闊嘴,很是精神。可惜是個聾啞人。
日頭漸毒,屋後樹上的蟬鳴聒噪成片。兩人把養魚的木盆移到陰涼處。
這時,西麵院門外傳來試探的腳步聲和刻意的咳嗽聲。兩人對視一眼,預感有人來看井了。果然,院門口探進一個莊稼漢的腦袋,是五隊馬明宇他爹——馬德福。
馬明宇是高蔣夢言兩級的放鷹台小學校友。初中還沒有畢業就輟學學木匠了。聽說平常日子總是在師傅家做活,所以,這次回來蔣夢言還沒有見過他。
馬德福搓著手,臉上堆笑,目光卻越過蔣夢言,直往院子裡嶄新的井台瞟。“夢言啊,城裡回來了?”他嗓門洪亮,“喲,還有位小兄弟?這一身新衣,精神!”
蔣夢言笑著迎上去:“馬叔,您稀客,快進院。這位是我請來的打井師傅賀國強。(指了指耳朵)他聽不見。您有事?”
“嗨,沒啥大事,”馬德福走進院子,“早起聽說你們家的井打成了。這會得空,過來瞅瞅。”
“歡迎馬叔參觀。”蔣夢言引他到井台邊,“這是口壓水井。井道隻有100毫米粗,出水量剛夠一家人用。”說完動手壓了幾下。
馬德福親眼看著清冽的井水湧出,羨慕不已。他圍著井台轉了一圈,摸摸光滑的抹灰層,又探頭看看出水口,嘖嘖稱奇:“了不得!壓幾下就來水,省力氣啊!你是不知道,我家沒井,每天挑水累得我腰都直不起來。你嬸子天天念叨,要能打口井就好了……”他絮絮叨叨訴苦,目光灼灼地看著蔣夢言:“夢言,你跟叔透個實底,打上這麼口井……得費多少工?花多少錢?”
蔣夢言拉馬德福在樹蔭下坐下。“馬叔,您坐會兒。打井前我做了預算,拿給您看。”說完進屋取來修訂過的預算表。“預算直接成本是三十八塊兩毛五。用款明細都在這。”
馬德福接過單子細看,眉頭時緊時鬆,心裡飛快盤算。他家在五隊條件算好,竹園每年也能有近二十塊收入,咬咬牙應該拿得出。
“如果您要打井,材料配件您自己進城買了拉回來。想再省點,井台和水池也可以不砌,估計能省五塊錢。”蔣夢言拋出工料成本,又點明可省之處,顯得很實在。
“工錢……得多少?”馬德福追問。
“國強哥是打井和安裝壓水泵的師傅,自帶工具。他的人工費預算單上列得清楚,就是五塊。沒這個數,我也請不動他。至於我去幫忙,您看著給點工錢就行,或者乾脆不用給。鄉裡鄉親的,我樂意幫忙!”蔣夢言頓了頓,又補充道,“要是有兩家同時打井,去縣城買水泵配件的運費分攤,水泥、黃沙勻著用,可能更劃算。”
這提議務實,馬德福臉上頓時笑開了花:“成!我考慮一下,下午就來給回信!”
送走馬德福,蔣夢言見幾個姐姐還沒回來,便和啞巴一起準備午飯。他讓啞巴看火煮飯,自己則刮鱗殺魚,收拾食材。
剛忙活不久,老五蔣雨竹、老六蔣冬梅、老八喵喵簇擁著四姐蔣雪梅,吆吆喝喝地從外麵回來了。
人還未到,聲音先傳到了院門口。
“夢言,快給騰個地方!美味的湖鮮來嘍——!”
蔣雪梅清亮的嗓音帶著湖水的濕氣和滿載而歸的興奮穿透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