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展的時光,在畫筆的沙沙聲、木工的敲打聲和工作人員此起彼伏的討論聲中,緊張而有序地流淌。蔣夢言兩世為人,還是第一次經曆這樣日工作時間超長、幾乎沒有物質報酬,卻因榮譽感和責任感爆棚而內心極其充實的生活體驗。他真切地感受到一種“累並快樂著”的純粹。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奇妙得難以言喻。在此之前,蔣夢言與蔣楠琴不過僅有幾麵之緣。這次在展覽館的相逢和朝夕相處,這份突如其來的、濃烈如親姐弟般的情誼,讓蔣夢言起初有些懵懂。如今仔細推想,這種深厚聯結的形成,或許正源於蔣楠琴深層的心理需求——一份未能圓滿的親情代償、渴望守護美好價值的實現、以及對純粹情感慰藉的寄托——與蔣夢言身上某些特質(年幼激發的保護欲、展露的才華形成的理想投射、以及毫無保留的依賴反饋)的奇妙契合。姐姐用無微不至的關照與保護,來確認她的自我價值、填補情感空缺、守護心中珍視之物並獲得精神慰藉的重要方式。這是一種基於深厚情感認同和相互滋養的特殊關係,這種純粹的親情關係珍貴而溫暖。
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蔣夢言在一次休息時,輕聲問起了蔣楠琴家裡的情況。蔣楠琴眼神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感傷,聲音也輕緩了許多:“我……是跟著父母從北方大城市下放到通江口來的。爸媽現在從‘五七乾校’轉調到通江口農技學校當老師了。”她頓了頓,目光溫柔又帶著一絲悠遠地落在蔣夢言臉上,“我……曾經有個弟弟,如果還在,應該和你差不多大……小時候,生病,沒救過來……”她沒再說下去,眼眶卻已微微泛紅。
蔣夢言的心被重重一擊。所有的猜測在這一刻得到了印證,那份深切的移情與補償心理,那份將無處安放的姐姐之愛傾注在他身上的緣由,如此清晰,又如此令人心疼。
他伸出手,輕輕握住蔣楠琴微涼的手,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和一種超越年齡的暖意:“姐,我第一次見到你,也覺得特彆親。也許,我就是你弟弟,專門……嗯,專門回來找你,續上我們姐弟情分的!”
這句話瞬間擊穿了蔣楠琴極力克製的閘門。淚水再也無法抑製,她一把將蔣夢言緊緊擁入懷中,下巴抵著他的發頂,聲音哽咽,喃喃低語:“弟弟……爸媽要是知道……知道你回來了,該有多高興啊……”滾燙的淚水浸濕了蔣夢言的肩頭,巨大的情感衝擊讓她的身體微微顫抖。
這一幕,恰好被走過來、想找蔣楠琴核對講解稿中一個細節的範建川看在眼裡。他腳步一頓,臉上的嬉笑瞬間凝固,眼神變得複雜——有驚訝,有疑惑,但更多的是對蔣楠琴家庭變故的心疼。
他沒有上前打擾,隻是默默地站在光影交界處,看著蔣夢言像個小大人一樣,輕輕拍著蔣楠琴的後背,無比真誠地安撫著他的楠琴姐。
自那天起,蔣楠琴對蔣夢言的照顧,除了原有的無微不至,更多了一層失而複得的珍視。好吃的,要為弟弟留著;來了新電影,一定要請假陪弟弟去看一場;枕巾被單,一周一定要清洗一回......仿佛要將過去錯失的時光都補償回來。
而範建川這個平日裡吊兒郎當、玩笑不斷、總愛和蔣楠琴鬥嘴的“壞小子”,在對待蔣楠琴的態度和方式上,也悄然發生著變化。蔣夢言發現,範建川在蔣楠琴麵前,調侃和玩笑漸漸少了,理解和尊重的話語多了起來。蔣楠琴也慢慢收斂了潑辣的回懟,回應以羞澀的微笑。兩人的關係在不知不覺間悄然變化著。
“農田水利基本建設”是範建川負責的章節之一。按照展覽腳本的要求,除了有一幅冰雪場景外,還需要一幅大型水利工程的宏大場麵。夏悅千主任要求要以“大舒湖電排站工程”為背景,表現社員們在水利工地上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麵。因為人物眾多,構圖複雜,可用的素材資料又極少,創作難度很大。
這天午後,範建川正對著草圖皺眉沉思,蔣夢言路過,駐足看了一會兒,小聲提議:“範哥,試試把視平線壓得更低些?讓推著獨輪車的社員像從坡下往上仰衝,吊臂的線條斜拉上去,這樣空間感和力量感會不會更強些?”範建川眼睛一亮,立刻勾勒小稿進行構圖嘗試,果然效果震撼!
“夢言,你這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啊!但是弟弟,光是出這個主意還不夠,這個推車人的造型細節,你還得幫哥哥拿個主意。”
“這有何難,你可以向漆老師申請人物寫生,今天晚上讓木工劉師傅進行角色扮演。獨輪車和服裝上的特殊要求,你先去和劉師傅說一下,讓他回家吃晚飯時準備好了帶過來。今天晚上加班,我陪你一起寫生。”
蔣楠琴正好看到兄弟兩個有商有量、相互幫助的一幕,非常欣慰,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了好看的弧度。
蔣楠琴為了背熟厚厚的講解詞,常常在彆人休息時還在展廳的角落反複練習,嗓子都有些啞了。範建川見了,非常心疼。第二天,她的搪瓷水缸旁,多出了一包來源不明的胖大海。
“夢言,這潤喉藥是你給姐姐的?”
“姐,有人在弟弟前麵想到了!”蔣夢言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湊到蔣楠琴耳邊問,“姐,你知道那人是誰嗎?”
蔣楠琴立刻明白了,臉頰瞬間緋紅。“你看見他放的?”
“姐,他,他是誰呀?”
“夢言!小心姐姐打你!”說完,紅著臉轉身走了。
蔣夢言夜班回宿舍稍晚,看到範建川沒有在房裡睡覺,正借著走廊的燈光,手腳靈巧地編織著什麼。他輕手輕腳地走近,趁範建川沒察覺,一把搶了過來。範建川大窘,連忙站起身來搶奪。這種彩絲編織的,用於防燙的玻璃茶水杯套,是當時年輕人中流行的時尚物品。
“夢言,彆瞎開玩笑!快還給我!”
“哥,你這是在為誰加班呀?該不是為了我姐吧?”說完,從背後將彩絲杯套轉移到眼前來看,果然在快要編完的杯套上看到了“蔣楠琴”三個字。
範建川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把將杯套抓了過去,臉漲得通紅:“看什麼看!快回去睡覺!”
蔣夢言憋著笑,乖乖溜回房間,心裡卻為自己的楠琴姐感到高興。
一次晚飯後,蔣夢言和範建川在展廳一角收拾顏料。蔣夢言狀似無意地說:“範哥,我姐最近好像挺累的。”範建川手上動作一頓,嗯了一聲。蔣夢言接著說:“不過她心情好像挺好的,昨天還跟我說,某人編織的手藝真不錯,茶杯套很好,她挺喜歡的。”
範建川的臉“騰”地紅了,梗著脖子道:“小屁孩懂什麼!”但嘴角卻忍不住向上揚了好高。
蔣夢言偷笑,又加了一把火:“我覺得吧,我姐其實挺吃你‘默默付出’這一套的。範哥,你說是不是?”範建川沒再反駁,隻是低頭用力擦著調色盤,耳根都紅了。
最後兩天,布展工作進入最後衝刺階段。美工組的工作基本進入尾聲,但攝影組還在為照片放大、裝裱上版日夜忙碌。為了保質保量完成布展,解說組全體工作人員都被調到展廳來協助攝影組布展。大家都壓力巨大。
攝影組的懋智在與解說員小譚合作裝裱一張重要照片時,不小心出了事故,照片中有一大片區域出現了難以彌補的褶皺和氣泡。而重新放大製作需要至少兩天時間,這必定會耽誤早就擬定好的開館時間。這個事故把漆老師和夏副部長都驚動了。
負責該區域的解說員小譚急得直哭。蔣楠琴作為組長,一邊安撫組員,一邊焦急地想著補救的辦法。就在大家一籌莫展之際,範建川站了出來。
範建川仔細觀察了損壞情況,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方案:用他高超的繪畫技巧,直接在損壞的相紙上進行局部的修複和描繪,模擬照片原先的效果!
得到漆老師的首肯後,範建川全神貫注,伏案工作三個小時,硬是用精湛的筆觸修複了照片,達到了不易察覺的修複效果。當照片全貌最終呈現時,蔣楠琴看向範建川的眼神裡,充滿了對他的仗義出手的感激和對他繪畫才華欣賞。更深的意味是,在“找到弟弟”、填補了親情遺憾後,蔣楠琴心裡終於有了接納另一份特殊情感的空間和意願。
看著楠琴姐臉上明媚的笑容,看著範建川在楠琴姐麵前漸漸褪去浮誇、顯露出可靠可愛又笨拙的一麵,蔣夢言心裡充滿了溫暖與篤定。他知道,這份在布展時光裡孕育出的美好情緣,也如同這精心籌備的展覽一樣,即將迎來瓜熟蒂落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