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屍骸……年幼孤兒……野獸般的本能……
這些畫麵衝擊著她。
她完全沒想到,這個突然出現、粘著梁進叫爹的可愛女孩,竟有著如此慘痛而黑暗的過往!
更沒想到,梁進這樣一個武功高絕、學識淵博的三品武者,竟會願意耗費心力,收養一個萍水相逢、如同野獸般的孤兒!
木山青很清楚三品宗師意味著什麼。
那是超凡脫俗的存在,是凡人眼中近乎神魔的境界。
力量帶來的不僅是強大,往往還有心態的異化。
許多宗師看待芸芸眾生,如同俯瞰螻蟻草芥,淡漠而疏離。
收留一個累贅般的孤兒?
耗費心神去教導一個懵懂如獸的孩子?
這對許多高高在上的宗師而言,簡直是難以想象、甚至不屑一顧的事情。
但梁進……他真的很特彆。
木山青早已隱隱察覺。
他身上沒有那種俯瞰眾生的“神性”,反而充滿了“人”的氣息。
他淵博卻不傲慢,強大卻不冷漠。
如今,收養小玉這件事,更是將這份特質放大到了極致。
這證明他不僅擁有力量與智慧,更擁有一顆未曾被力量異化的、悲憫而溫暖的凡人之心!
是一個值得信賴、值得托付的……人!
“木姑娘?”
“木姑娘?!”
梁進帶著一絲關切的呼喚,將木山青從洶湧的思緒中驚醒。
她愕然抬頭,撞進梁進那雙深邃而平靜的眼眸裡。
“我的這個解釋……”
梁進的目光掃過依舊抵在自己咽喉的劍尖,語氣平和:
“不知木姑娘是否……滿意?”
轟!
一股難以形容的羞慚和尷尬瞬間席卷了木山青!
她這才猛地意識到,自己那柄飽含殺意的劍,還死死抵在對方的要害之上!
而對方,剛剛才向她坦露了一個如此沉重而充滿人性光輝的秘密!
自己……竟然因為一個誤會,因為那點可笑的、難以啟齒的“心思”,就對一個願意收養孤兒、心懷善念的人拔劍相向,甚至差點痛下殺手?!
“我……”
木山青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收回了軟劍!
動作快得帶起一道殘影。
她臉頰瞬間漲得通紅,一直蔓延到耳根脖頸,甚至連握著劍柄的手指都因羞愧而微微發白。
她慌忙抱拳,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慌亂和窘迫:
“宋先生!抱、抱歉!是我……”
她張了張嘴,後麵的話卻如同卡在喉嚨裡,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總不能說,是因為自己因為在意梁進是否婚配,在意自己是否被玩弄感情,所以才憤然出手的吧?
梁進看著她難得一見的慌亂模樣,眼中掠過一絲了然的笑意。
他輕輕拍了拍依舊警惕地盯著木山青、喉嚨裡發出低吼的小玉,示意她放鬆。
然後他才對著木山青,用一種帶著幾分無奈、幾分坦蕩,又似乎隱含著一絲試探的語氣,溫和地開口:
“木姑娘不必自責。”
“宋某飄泊江湖,孑然一身,至今尚未婚配。”
他頓了頓,目光坦然地落在木山青低垂的、泛著紅暈的臉上,聲音低沉了幾分:
“身邊帶著小玉這孩子,雖非親生,卻也如同親生。”
“若將來……能遇到一個不嫌棄我們父女二人,她願意……”
他話未能說完。
“住口!”
木山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抬起頭,厲聲打斷了梁進的話!
她臉上的紅暈更盛,眼神又羞又惱,還夾雜著一絲被人看穿心事的慌亂:
“你……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這……這又不關我的事!”
話音未落,她已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猛地轉身,足尖一點,身形翩然落在自己的馬背上,動作快得有些狼狽。
她甚至不敢再看梁進一眼,猛地一夾馬腹,青驄馬長嘶一聲,載著她那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羞惱身影,頭也不回地沿著山道疾馳而去,隻留下一路煙塵。
梁進望著那決絕遠去的青色背影,嘴角終於抑製不住地向上翹起,勾勒出一個帶著幾分誌在必得的弧度。
那過度激烈的反應,那幾乎要滴出血來的羞紅耳根……這一切都清晰地告訴他:魚兒,已經咬鉤了。
距離收網,不遠矣。
他收回目光,低頭看向懷中依舊緊緊抱著他脖子、一臉依戀的小玉,無奈地揉了揉她有些淩亂的發頂,語氣帶著寵溺的歎息:
“你這丫頭啊……旁的話沒學會幾句,偏偏把這聲‘爹’叫得如此順溜。罷了罷了……”
他捏了捏小玉挺翹的鼻尖:
“看在你千裡迢迢跑來迎接我的份上,這‘爹’,我就繼續當下去吧。”
神雕目力冠絕天下,整個宴山方圓百裡都在它的巡視之下。
梁進一行人剛踏入宴山地界,第一個發現的必然是這天空霸主和小玉。
小玉心思單純,對梁進的依賴深入骨髓,發現梁進到來之後,立刻騎著神雕前來迎接。
這份赤子之心,便是鐵石心腸也難以拒絕。
梁進抱著小玉翻身上馬,讓她坐在自己身前。
那巨大的神雕通人性,見小主人有了依靠,便發出一聲嘹亮的長鳴,雙翼一振,卷起狂風,龐大的身影衝天而起,很快便化作一個黑點,消失在宴山蒼茫的群峰之間。
“走吧,上山!”
梁進招呼一聲,帶著韓童、斐彪、鐘離撼和孟賁,策馬沿著崎嶇的山道,向著宴山寨的方向行去。
山道蜿蜒,越往上行,地勢越發險峻。
約莫行了大半個時辰,剛轉過一道陡峭的山隘,前方豁然開朗,一片依山而建、氣勢恢宏的山寨輪廓便映入眼簾。
更令人意外的是,山隘下方的開闊地上,竟早已黑壓壓地聚集了上百號人!
這些人,個個精氣神飽滿,眼神銳利,穿著打扮五花八門,卻都透著一股剽悍的草莽氣息。
他們正是宴山寨的部眾!
一看到梁進的身影出現在隘口,人群瞬間沸騰起來!
如同投入滾油中的水滴,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浪!
“宋英雄!是宋英雄回來了!”
“宋大哥!您可算回來了!”
“宋大哥!多虧了您上次派肖六兄弟及時帶話示警啊!不然咱們兄弟幾個鑽進官府的圈套,怕是骨頭渣子都剩不下了!”
“是啊宋大哥!您不在寨子裡,咱們乾啥都束手束腳!那幫官府鷹犬盯得死緊!孟威兄弟帶人出去‘打食’,連著兩趟都撞上了大隊官兵,折了好幾個弟兄,他自己也差點把命搭進去!”
“現在好了!宋大哥您一回來,咱們就有主心骨了!您指哪,兄弟們就打哪!咱們誰也不服,就服您宋大哥!”
“對!就服宋大哥!”
……
七嘴八舌的呼喊、問候、訴苦、表忠心,如同潮水般湧來。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路,許多相熟的漢子熱情地擠到梁進的馬前,激動地拍打著他的馬鞍,或是用力抱拳行禮,眼中閃爍著發自內心的尊敬、依賴甚至是狂熱的崇拜。
這份發自肺腑的擁戴,幾乎要將梁進淹沒。
木山青此時已勒馬停在人群外圍,看著眼前這山呼海嘯般的場景,心中也不由得暗暗震動。
她雖知梁進在宴山寨地位不低,卻沒想到威望竟高到如此地步!
這幾乎已經是人心所向,隱隱有淩駕於寨主尹雷淩之上的勢頭了。
她心中為梁進感到高興的同時,也隱隱生出一絲複雜。
斐彪和鐘離撼更是看得咋舌不已,韓童則興奮地左顧右盼,對這場麵充滿了新奇。
就在這喧鬨熱烈、群情激昂之際。
隻見人群前方,一名身著月白色儒衫、手搖一柄水墨折扇的中年文士,排眾而出。
他麵如冠玉,五縷長須飄灑胸前,行走間步態從容,氣度儒雅,與周圍彪悍的綠林漢子形成了鮮明對比。
正是宴山寨坐第三把交椅的智囊——“白衣文士”白逸。
白逸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如沐春風般的笑容,走到梁進馬前數步站定,對著梁進深深一揖:
“宋英雄一路辛苦!”
“方才見神雕馱著小玉姑娘歡騰而去,白某便知定是宋英雄大駕光臨!特率寨中兄弟,在此恭候多時,為宋英雄接風洗塵!”
“歡迎英雄回寨!”
他的聲音清朗,帶著文人的抑揚頓挫,在這粗獷的環境中顯得格外突出。
梁進麵上帶和煦的笑容,翻身下馬,將小玉也抱了下來,對著白逸抱拳回禮:
“白先生客氣了,勞煩眾兄弟久候。”
然而,他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白逸這番做派,將他抬得如此之高,當著全體寨眾的麵行此大禮……這看似恭敬,實則用心難測,恐怕是在將他架在火上烤!
好一個笑裡藏刀的“白衣文士”!
不過梁進也很清楚,如今寨主尹雷淩和孟廣這樣的頂級戰力不在,這個白逸也就隻能搞點小動作。
可在梁進的強大力量麵前,他這點小心思注定翻不起風浪。
此時。
白逸的目光如探燈般掃過梁進身後的幾人,臉上掛著溫煦的笑意,一手慢悠悠地捋著精心打理的五縷長髯,另一手“唰”地一聲抖開素白折扇,動作瀟灑自若:
“若白某眼力不差……”
他聲音清朗,帶著洞悉世事的從容:
“這幾位當是名震江湖的‘洪鐘客’鐘離撼大俠、‘千機童子’韓童小友,以及……‘饕餮狂廚’斐彪兄台?”
他頓了頓,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轉,欣賞與了然之意毫不掩飾:
“久仰諸位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真人,方知傳言不虛,更添幾分風采!”
白逸身為宴山寨智囊,執掌情報網,不僅對長州武林了如指掌,便是天下間稍有名號的人物,也儘在他胸中圖譜。
此刻雖是初次照麵,卻能憑借三人鮮明的特征瞬間道破身份,其眼光之毒辣,心思之縝密,可見一斑。
梁進適時側身,為雙方引薦:
“這位便是宴山寨坐第三把交椅,人稱‘白衣文士’的白逸白三當家。”
白逸含笑,姿態優雅地微微一欠身,儘顯禮數。
鐘離撼聲如洪鐘,韓童恭敬認真,斐彪也收起幾分隨性,三人齊齊抱拳,聲震屋宇:
“久仰白三當家大名!幸會!”
寒暄間,白逸那探詢的目光最終落定在一直靜立旁觀的木山青身上。
他細長的眉毛幾不可察地微蹙,視線在她清冷的麵容、樸素的青衫上仔細逡巡了一圈,臉上首次露出一絲困惑和不確定的歉意,拱手道:
“恕白某眼拙,行走江湖多年,竟不識姑娘風采……”
他頓了頓,等待著對方自報家門。
木山青神色淡然,隻微微頷首,清越的聲音如同山澗冷泉:
“木山青。”
木山青……”
白逸心中重複著這個陌生的名字,眼神深處飛快掠過思索,確認自己龐大的信息庫裡確實沒有關於此人的顯著記載。
但他麵上熱情不減,立刻再次鄭重回禮:
“原來是木姑娘,失敬失敬!”
“還請諸位貴客隨我一同入寨!”
他雖看不透眼前這女子深淺,體內真氣隱晦難辨,但韓童和斐彪站立時那微妙的姿態,分明是以此女為尊!
這份無形中的氣場和地位,足以讓白逸收起任何輕視之心,心中已將此女列為需要重點關注的神秘人物。
就在這看似其樂融融、賓主儘歡的祥和氛圍即將攀至頂點之時——
“且慢!”
一聲極其突兀、尖銳、如同淬了冰的厲喝,驟然撕裂了和諧的音律!
“這個木山青,你們認不得,但我卻認得!”
聲音的主人一字一頓,如同重錘砸向冰麵,字字誅心:
“她,乃是官府派來的奸細!”
空氣驟然凝固!
方才還流淌著暖意的空間,仿佛瞬間被抽成了真空,隻剩下那聲“奸細”在四壁間嗡嗡回響,震得人耳膜生疼。
所有目光,驚愕的、狐疑的、瞬間銳利如刀的,齊刷刷地、如同實質般釘在了木山青驟然繃緊的脊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