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民國三十年9月20日,早上5點30分。
地點:新寧縣城之外的柳山沙洲軍營中。
當一陣‘答答、嘀嗒’的起床號聲傳入了耳朵裡後,江金橋瞬間就睜開了眼睛,從床上坐直了身體。
又或者更為準確地說,昨天他整個晚上他雖然一直躺在床上,死死地閉上了眼睛,卻從未真正睡著過。
沒辦法!今天就是他們蘇北獨立團湘省補充團,正式出征的日子了。
按說在大軍出征之前,自從入伍後都沒有放假過的部隊,應該放一天假給一眾新兵們回家看看,與家人告彆一番。
畢竟本次出征後,有多少人能夠活著回新寧,這一點誰也不敢保證。
可惜因為訓練時間太緊了一些,還有長官們可能擔心新兵一時間想不開,說不定就當了逃兵,根本就沒有放假讓大家回去一趟。
好在胡團座仁義,還是給出了另一個解決辦法。
提前將大家的家人接到了縣城,安排好了吃住。
這樣一來,在昨天下午訓練結束時候,營長陳塘長官就告訴了大家一個好消息:晚上的所有思想和戰術訓練全部取消,大家趕緊好好洗漱一下。
一個小時後,大家的家人就會進軍營來與大家相會。
大家一起吃上了一頓飯,拉拉家常,一共到晚上的10點為止才送出軍營,也算是出征之前的最後一次告彆。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江金橋在時隔半個月之後,終於再次見到了父母和大哥、二哥、小妹等人。
幾乎每個新兵的家人都來了,一來都是好幾個人。
軍營中一下子多了數萬人,也沒有那麼大的桌椅板凳來大擺筵席。
不過後勤的米娜長官,對晚上的這一頓安排相當不錯;她提前弄來了大量雞鴨魚肉的食材,還有好些人去各連的炊事班幫忙。
所以晚上這一頓飯,除了沒有桌子板凳給大家坐,夥食上卻是一點不差。
這不!大哥和二哥兩人,可是蹲在河邊一人吃了三大碗冒尖的飯菜,就連小妹也是吃了兩大碗。
也就是怕他們撐壞,爹罵人了他們三人才罷手。
在吃完了豐盛的一頓飯後,江家一家人就在滿是人的軍營中,找了一個稍微安靜點的地方,抓緊時間進行了最後的告彆。
隻是到了這個時候,一家人彼此麵麵相覷中卻不知道說點什麼好。
江金橋他爹不說話,隻是蹲在那裡低著頭,嘴裡不斷地抽著手卷的旱煙。
僅僅是半個月的時間不見,不過十六歲的少年在今晚明媚的月色下,驚訝地發現自家那個打罵自己時,永遠顯得中氣十足自己的親爹,頭上已經有了太多白發。
娘拉著江金橋的一隻手也沒說話,隻是一邊哭,一邊看著他,怎麼也看不夠的樣子。
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原本張嘴想要說點什麼,見狀之下也是紛紛閉上了嘴巴,讓場麵說不出的沉重。
軍營中的其他人家似乎也是這樣一種情況,一時間到處都是隱隱的哭聲傳來,讓人心中莫名憋悶得厲害。
這樣的情況,直到爹在連抽了兩支煙後,先是對著娘罵出了一句:
“哭什麼哭!橋伢子這是出征,又不是去送死,你這哭哭啼啼的好像他要上刑場了一樣,也忒晦氣了。”
罵完之後,又扭頭對著江金橋說道:
“橋伢子!你放心跟胡團座出征去打鬼子就好,我和你娘身體還好,又有了你入伍的那一筆安家費,家裡的事情你不用擔心。”
爹的聲音才是落下,大哥和二哥也連忙跟著開口。
大哥:“是啊!家裡還有我和二弟了,什麼重活我們兩個都能乾,不會讓爹娘累著,橋伢子你放心去打鬼子就好。”
二哥:“要知道跟胡團座當兵吃糧,每天能吃得這麼好,當時我也一起來投軍了。”
就連今年隻有九歲,還不太懂事的小妹也開口嚷嚷了起來:
“三哥!你一定要好好打鬼子,當官、當了大官回來啊,到時候像胡團座一樣騎著高頭大馬,可威風了。”
而娘被爹罵了一句後,雖然沒有繼續地哭出聲音,依然是不斷抹著眼淚。
好一會後才說了一句:“老三,記得打仗的時候彆傻乎乎衝在前麵,儘量躲著一點子彈;娘不圖你能當多大的官,隻求你能全乎的回來。
那些安家費娘給你留著,誰也不讓用,留著未來給你娶媳婦用。”
聽到了這裡,爹眼睛一瞪就又要罵人。
不是罵那一筆安家費誰也不讓用,要給勞三留著娶媳婦的說法,而是打仗時彆傻乎乎的自私叮囑。
不過話到了嘴邊之後,他又生生地憋了回去,重新卷起了一根煙,‘吧嗒吧嗒’的抽了起來。
在自私和孩子的命之間,他明顯選擇了後者。
之後的時間裡,一家人又說了很多話;其中的內容大都相當瑣碎,讓氣氛比起之前卻輕鬆了好些。
娘說著家裡新買了一些鴨苗,若是江金橋五六個月後能回來一趟,都能吃上血醬鴨;那個時候的鴨子,做血醬鴨最好吃了。
今年門後麵的幾棵橘子樹,掛滿了果子;要不是現在吃起來還太酸,今天都會給他帶些過來吃了。
大哥和二哥則是在問著軍中苦不苦,每天的訓練累不累,長官打人凶不凶這些。
就連小妹也在問,他們軍中是不是每天都有著這麼好吃的飯菜。
對於以上的問題,江金橋都是挑著一些好多的在說;什麼剛入伍那幾天累到尿血,長官的巴掌和腳底板踢打起來真疼,這些那是一點都沒說。
不知不覺,這個十六歲的少年也學會了在親人之前,報喜不報憂的做法。
這樣的聊天不斷進行,直到一陣號聲響起之後,代表著今晚的探訪時間到了,大家的家裡人需要出軍營了。
進軍營時就被交代清楚這一點的爹,又交代了他幾句後,就帶著娘和哥哥、妹妹轉身離開。
望著逐漸遠去的背影,江金橋一陣無法言說的情緒湧上心頭。
最終讓他在嘴裡,不受控製地大喊出了一句‘爹、娘’;然後在他們停下腳步的那一刻,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地跪倒在地。
‘當當當’的一口氣連磕了九個響頭,把腦門都在鵝卵石上給磕紅了。
而這樣一個做法,也引發了無數新兵跪下給自己的父母磕頭;用這樣一種傳統的方式,表達一下心中的愧疚……
之後的時間裡,江金橋等人在稍微洗漱了一下後,熄燈號就被吹響,他們紛紛上床開始睡覺。
隻是對於一個尚且隻有十六歲的少年來說,對於家人和家鄉的不舍,對於未來命運的忐忑。
還要加上年輕人心中對於建功立業,還有出人頭地的渴望。
甚至還要加上入伍之後,得益於每天晚上一個小時思想培訓課,才開始萌芽的保家衛國道理。
以上的種種綜合在一起,江金橋又哪裡能睡得著。
人生的第一次失眠,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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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起床號驚醒,在床上坐了七八秒後。
江金橋嘴裡大聲喊了起來:“七班,所有人趕緊起床去洗漱;陳長官交代了,今天早上的五公裡越野跑取消。
吃完早餐之後,立刻打包行李出發。”
下一秒後,雷石強也跟著一起催促了起來。
那是在新兵訓練期間,他們三個好朋友的表現都不錯,得到了長官們的看重。
在軍官和士官嚴重不足的情況下,如今江金橋已經成為七班的代理班長,瑤族佬則是代理副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