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幾句話,等杜甫念完以後,潸然淚下。
他用官袍擦拭眼淚,向李瑄一禮後,重新回到座位上。
唉!
天下興盛的時候,皇帝大興土木。
曲江群殿、華清宮、興慶宮、大明宮、玉華宮、翠微宮、明堂、天堂等等,不都是天下興盛的時候建築。
太宗皇帝,也不能免俗。
皇宮已經那麼大,還不能容納皇帝嗎?
每次出行,還都要大興土木,建立行宮。
更彆說天下將亡的時候了。
“我隻會修建道路、橋梁、水渠,不會為一己私欲,去建築宮殿。”
李瑄不僅是對杜甫的保證,更是對天下的承諾。
洛陽到長安,到處都是宮殿群。
最讓李瑄難受的是,每個宮殿都有官吏、宦官、宮女。
有的皇帝幾十年不去,他們為維護天子尊嚴,還要一直守著。國家大量的財政用在這些俸祿上,用在保養宮殿上。
“臣不知殿下為何召見,但臣來的時候,想著向殿下說一些百官不敢說的話,請允許臣變成拾遺補缺,如果言語有失,甘願受到懲罰。”
杜甫再次向李瑄說道。
李瑄是他的“恩相”,在野無遺賢,心灰意冷的時候,是李瑄召他為官,敘述宏偉的事業。
這個他心目中敬重的大詩人,自古未有的大英雄。
卻破壞心中的理想。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在杜甫心中,臣侍奉君,當忠心耿耿。
彆看他偷偷寫詩噴李隆基,但更多是恨鐵不成鋼。
杜甫並不迂腐,如果迂腐,也不會在天寶年間人人歌頌盛世時,寫出《兵車行》《麗人行》《丹青引》《秋雨歎》這些。
他一直是標準的儒家,能說出“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蹠俱塵埃”,將聖人和大盜一起比喻。
有時杜甫也不明白。
因為李瑄在詩詞中往往表現“忠君愛國”,因此受到李隆基的提拔。
聖人即便對不起天下人,但絕對對得起李七郎。
李七郎心懷天下,卻辜負聖人。
如此反差,使杜甫一度難解。
最終,他卻選擇李七郎。
也使杜甫迷茫,因為這是對自己信念的衝擊。
“子美儘可直言。苗晉卿等人罵我是小醜、逆賊,我依然沒有怪罪他們。怎麼會接受不了子美批評的話。”
李瑄微微一笑,親自為杜甫斟一杯酒,並敬他一杯,先乾為敬。
杜甫也一飲而儘。
“恕臣直言,殿下以此方式得到皇位,並不太光彩。大臣和將領服從殿下,是因為殿下文治武功光耀千古,遺禍無窮。那些文臣武將的後代,不一定會服從殿下的後代。”
杜甫明言道。
太子即便鏟除不服的大族。
而他的從龍功臣,會成為新的大族。
不說曆史,隻唐以來,功臣後代背叛的事情屢見不鮮。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發生不到一年的安祿山叛亂,張仁願和薛仁貴何等威名,後代卻跟著造反。
“士為家而勞,將為族而祿。類似的事情,我已有感知。”
李瑄緩緩說道。
他何嘗不知“忠誠”呢?
他自己希望麾下對他忠誠,可他就是不忠之人。
他威震天下,全靠他無敵的武功。
“那殿下為何不願意成為周公?”
杜甫的話,也是許多保守文人、官吏想說的。
成為周公,一樣掌握軍政大權。隻要李瑄坐在天策上將、尚書令的位置上,權勢穩如泰山。
“因為時代不同,周代之時,民風淳樸,連戰爭都提倡義戰,用生命踐行禮義。今士族雖被衝擊,但影響仍大,豪強更是遍地,他們肆意兼並,田產跨郡連縣,不可一世,使數以千萬計的百姓成為農奴。”
“如果我是周公,豪強會違抗我,士族想扳倒我,皇帝想除掉我。我要耗費巨大精力去進行內鬥。時代不允許我如此去做。”
“子美認為我隻有這一個方法獲得皇位嗎?我可以用一百種方法,使聖人神不知鬼不覺的駕鶴西去。但我用最仁慈的方法,使我自己背負罵名。”
李瑄緩緩向杜甫表達道。
許多不光彩的事情,他不是不能做,而是不願意做。
他精通曆史,後世的宋元明清,已經為他留下經驗。
“殿下是否在天寶九載之時,心灰意冷。”
杜甫忍不住問出這個問題。
他依稀記得那個花火綻放的晚上,流傳出“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當時他就覺得這句話非同一般。
“是的,她是我心中的太平盛世。百姓太苦、太難,太無力;製度腐朽,世家大族猖狂;皇帝迷失自我;奸臣當道。那一刻,我決心去挽救大唐,用我自己的方法去挽救。因為我能看光明。”
李瑄說出一番搪塞的話。
在天寶二年,他就有匡扶天下的誌願。
但他並不違心,總要為自己降生到這個世界,把自己的變化找一個理由。
就算杜甫不將“她”是誰傳出,李瑄也會向人宣布,他是那一晚變化。
“殿下如何看待千秋萬代的事情。”
杜甫沉默片刻,又道。他支持李瑄,是因為他認為李瑄滿懷“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節操。
一切解開了,他也沒有什麼心結。
不論何時,他從未像佩服李瑄一樣,佩服一個人。
哪怕是他心中神聖的“堯舜”。
“貴賤苦樂,更迭為之,不可避免。千秋萬代太遠,大唐隨時會被更有威望的朝代取代,如果天下因我興盛一百年,我在九泉之下,亦能瞑目。”
李瑄釋懷地笑了笑。
彆的皇帝,和一眾文人,動不動都放眼千年萬年。
他的目標不過締造百年盛世,歸胡人為華夏,救一世之民。
同時,讓華夏民族螺旋式上升,而非再在一個瓶子中跑一千年。
這就是他的意義。
李瑄的樂觀,讓杜甫眼眸一動,心中大震。
如果李瑄能治理一個三四十年的盛世,延續百年並非什麼難事。
文治武功擺平,即便李瑄壽終正寢,短時間也沒人敢造反,百姓也不會支持。
“可殿下說過為萬世開太平。”
杜甫想起李瑄的四句真言。
“這不矛盾,太平天下不一定是李家天下。子美,我們是漢人。一定要能接受改朝換代的事情。如果子孫昏庸,百姓就去推翻他。不要去禍害百姓。君王無道,天下仇之,孟子也說過類似的話。那些妄想家天下者,遲早會被後人唾棄。”
李瑄又為杜甫斟一杯酒。
幻想一姓千年,是自己欺騙自己。
曆史的巨浪滾滾向前,苦難中會孕育新生命,誰也無法阻擋。
“臣之言行,何等卑劣。殿下之心,可容五湖四海,天地萬象。”
杜甫憑心而論,無法接受大唐的滅亡。
如果彆人說這種話,杜甫一定會痛罵。
但李瑄身為君,卻直言此事。且邏輯清晰,有理有據。
比太宗皇帝李世民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更加直率。
“一千多年前,孟子就說過,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可笑的是自古以來,沒有君王真正踐行。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華夏以儒家治國,但儒家核心仁義禮智信,忠孝廉恥勇,從君王到百姓,都不願意遵從。”
“當然,這是人心如此。不能奢求人人都是聖人,平民百姓要有自己的生活追求。但身為百姓父母官,一定要遵從這些,因為他們身懷百姓的意誌,享受世人崇敬。”
“儒家以忠恕一以貫之,強調個人責任,而非個人權力。我也很難做到,我一直在加強自己的權力,但我不會忘記自己的責任。”
“所以需要不斷地懲治貪官汙吏,他們是除之不儘的;也需要變法,不斷調整適合時代的策令。是以變法和儒學並不衝突。”
李瑄向杜甫強調真正的價值觀。
許多事情,都知道偉大,當自身無法遵從的時候,就會貶低其價值。
類似的事情,已經充斥在大唐的裡裡外外。
李瑄都在嘗試去改變。
“嗚嗚……太子的境界是臣達不到的。臣擔心以後有奸人得權,世人因此而詆毀您。”
杜甫再次忍不住哭泣。
望前方,撲朔迷離。永遠也無法摸透人心。
野心者為自己的利益,會不擇手段。
就像現在一般,朝野依舊有許多人辱罵李瑄。
“或許在下次天下動亂的時候,有人會推翻我的策令,去辱罵我的品行,把腐朽的東西重新撿起。但時間會去驗證一切,總有一日,曆史之風會將這些無情吹走。我相信華夏最終偉大!”
李瑄言辭鑿鑿地說道。
曆史麵目全非,他也無法再穿透一絲一毫。
一百年後是什麼樣子?
一千年後又是什麼樣子?
他也很想知道他啟迪華夏,能否屹立世界之巔?
“如果殿下不嫌棄臣愚鈍,願輔佐殿下完成百年盛世!”
杜甫又向李瑄一拜,已再無他想。
“希望一百年後,我們能在陰間相遇,像今日一樣飲酒。”
李瑄起身將杜甫扶起後,頓一下又加一句:“叫上李白!”
去年他向李白寫信,但至今沒有回複。
他不可能完成李白為“宰相”的願望,但想請李白擔任“智慧宮”的祭酒。
再讓他看一看這長安。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李白應該還是一如既往地灑脫。
“臣,一定!”
杜甫重重點頭,他也有十多年未見李白。
在詩文人,除了李瑄,他最敬佩的就是李白。
“蜀郡缺一太守,那是天下大郡,民生至關重要。子美可不要畏懼《蜀道難》。”
李瑄又笑著向杜甫說。
“臣遵旨!”
杜甫會意,領下蜀郡太守的重職。
蜀郡為上郡,雖然隻是從三品,但地位遠遠高於其他上郡。
近百萬百姓,能治理好是大功一件。
李瑄提醒杜甫保重身體,找大醫陳藏器調理一下再上路。
一個時辰後,杜甫向李瑄告彆,李瑄會讓裴靈溪給杜甫的小兒小女送一些小玩具。
三日後,杜甫會和家人一起同行前往蜀郡上任。
相信他和蜀郡都督來瑱會成很好的搭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