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一日,清晨。
一夜沒睡的李隆基,喜上眉梢,他終於等到天明,去迎接闊彆已久的玉環娘子回來。
他認為自己用皇帝之位,換美人歸來,一定會使美人感動不已。
為展現新麵目,他一改之前的邋遢,讓女兒李蟲娘為他準備最能襯托他風采的黃色圓領長袍。
專門修整頭發和胡須。
對著銅鏡,滿頭銀發和花白的胡須,是李隆基憂慮的地方。
遙想當年,他是何等意氣風發。
他和玉環娘子在太液池望月台上憑欄望月的時候,是他每個夜晚,都會相思的時刻。
他還特意將龍頭拐杖藏起來,他老當益壯,不需要拐杖。
李隆基忘了楊國忠和五楊剛死不久,絲毫不顧忌其間的影響。
太真觀距離興慶宮隻隔著一條長長的複道。
這條複道李隆基雖多年未走,但他再熟悉不過。
他曾經突破倫理,日日行走這條複道。
這段時間,李隆基也經常會來到複道前歎息。
天策衛把守,任何人不得通行。
他的喊聲穿不透複道的另一端。
李隆基迎接楊玉環這種大事,作為興慶宮管家的劉單自然在場。
他帶領一些天策衛,跟隨在李隆基的車駕旁。
有劉單在,李隆基的龍輦到達複道後,令李隆基討厭的天策衛並未再伸手攔路。
他令駕駛龍輦的羽林郎再快一點,他迫不及待想見到粉牆黛瓦的太真觀。
“聖人駕到……”
臨近之時,讚禮官一如既往地大喊一聲,讓太真觀的女道士們,明白天子大駕光臨。
太真觀有十幾名女道士,其中以觀主太真為首。
且這些女道士是真正的女道士,不是長安風俗所向“大唐豪放女”。
如李林甫的女兒李騰空一樣,她們信仰道家,不逐名利。
但龍輦到達太真觀後,並未如想象中的一般。
玉環娘子未率領女道士出道觀迎接。太真觀的大門緊閉。
“快叩響觀門!”
李隆基沒有生氣,他幻想著楊玉環聽聞他來接她的模樣。
突如其來的喜訊,玉環娘子一定未準備好,在梳妝打扮。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裡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
李隆基還在代入南熏殿中的楊玉環。
一直以自己的念想,去支配他心目中的玉環娘子。
“噔噔噔!”
高力士到太真觀前敲了敲門。
“咯吱……”
大門打開,是一名稍微年長的女道士。
她見高力士後微微一禮。
“聖人親自來接娘子,待娘子梳妝打扮後,登上聖人的龍輦回興慶宮。”
高力士向女道士說道。
就算劉單沒有提前通知太真觀,如此大的動靜,楊玉環不可能不清楚。
“太真入道門,鉛華已儘;世間已無楊貴妃!”
女道士的回複,讓高力士呆若木雞。
反應過來的高力士低聲斥道:“這太真觀中,玉環娘子才是觀主,豈是你能決定的?”
“回施主,這是太真的決定。”
女道士如實向高力士說道。
“我不信,請讓玉環娘子出觀。”
高力士看一眼龍輦上坐立不安的李隆基,心急如焚。
一旦未能見到楊玉環,對聖人的打擊是巨大的。
權力和美人都失去了,還剩下什麼?
“太真告彆俗世,決心不與聖人再見,請施主不要為難貧道。”
女道士緩緩說道,油鹽不進。
“你知道欺君之罪是什麼懲罰嗎?”
看李隆基準備在宦官攙扶下下龍輦,高力士心中更急。
“施主不信,可入觀中見太真。”
按照楊玉環的吩咐,女道士隻請高力士入太真觀。
“聖人暫且等待一番,老奴先去見玉環娘子。”
高力士氣急,他要入太真觀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先來李隆基麵前說一聲。
“力士,出現何故?”
李隆基忍不住問高力士,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回聖人,她說玉環娘子潛心修道,不願見聖人。”
高力士硬著頭皮回道。
“什麼?”
李隆基眼睛一黑,受此打擊,險些暈倒在地。
他千算萬算,也沒想過會有這一出。
玉環娘子怎麼會不見他呢?
對玉環,他集萬千寵愛於一身。
李隆基的信仰也是隨著年齡變化的。
執政後勤慕道,是因為他渴望虛無縹緲的長生不死。
知道事不可為,他已經沒有這種想法。
他隻想在最後的餘生中歡樂。
“聖人莫慌,待老奴入太真觀見玉環娘子,一定能勸說玉環娘子回心轉意。”
高力士向李隆基安撫道。
“力士,我隨你一起進入。”
李隆基也想進入太真觀,聊表相思之苦。
高力士不知道李隆基能不能進入,他也想嘗試一下,遂攙扶著李隆基,一步一步邁向太真觀。
“聖人不能入太真觀。”
女道士非常強硬,話音落,後麵又冒出好幾名女道士,準備阻擋李隆基。
“劉單,你這個狗奴,我今日還是聖人呢!”
怒不可遏的李隆基大罵一聲。
若是之前,誰敢阻擋他的腳步,他會將阻擋者全部砍殺。
他是天子,生殺予奪,誰敢忤逆?
此一時彼一時,今虎落平陽,連一個女道士都敢攔住他。
更氣的是隨行的天策衛、羽林郎、宦官宮女無動於衷。
“回聖人,道門聖地,是太上玄元皇帝的道場,即便九五至尊,也不能擅闖啊!否則就是對太上玄元皇帝的大不敬。”
劉單趕緊跑出來說道,他把太上老君扯出來搪塞。
誰讓李唐為自己的身份,認太上老君為先祖呢。
大唐皇帝祭祀太上老君的時候要行大禮,劉單說得有理有據。
“讓你的人把女道士們趕走,我要見玉環娘子。”
李隆基不聽,向劉單命令道。
“我等下官,不敢去褻瀆太上玄元皇帝,請聖人恕我不能從命。”
劉單直接回絕。
沒他的命令,宦官都不敢亂動。魚朝恩的死,也算是給興慶宮中一些宦官的警告。
“去讓李七郎過來,他還想繼承皇位嗎?”
李隆基不依不饒,他表現得比劉單想象中的還要過激。
“太子監國,日理萬機,恐不能至。”
劉單心一橫,再次回絕。
反正就是不讓李隆基進入。
他怕楊玉環看到李隆基後改變主意。
“狗奴!怎麼能讓你狀元及第,那次科舉的考生,一定全是酒囊飯袋。”
李隆基指著劉單破口大罵。
劉單早有適應,他低著頭,用沉默回應。
氣氛一時間僵住。
“鐺鐺!”
氣急敗壞的李隆基甚至不斷地拍打門環,發出響聲。
也隻有高力士配合李隆基敲打,其他的人對此置若罔聞。
劉單也不知該不該阻止。
就在這時,一襲道袍,不施粉黛的楊玉環從太真觀房屋中走出,來到道觀門前。
李隆基的聲音太大,已經驚擾到她。
了解李隆基脾氣的她,知道她必須出麵,否則李隆基不會罷休。
本來想著借高力士傳達心思。
看到楊玉環的那一刻,劉單心中一驚。
難道楊玉環食言了?
這對他來說是晴天霹靂,如果楊玉環回到興慶宮,太子殿下威望受到打擊,他萬死難辭其咎。
但他又無法阻止。
未得到太子授權,他若進一步行動,危害更大。
太子即將登基,不容有失。
“玉環……”
李隆基看到楊玉環,恍若夢境中出塵的神仙。
他梗咽,玉環娘子果然還是放不下他。
“太真拜見聖人!”
楊玉環沒有出門,隔著一丈多的距離,向李隆基一拜。
李隆基想如往常一般過去攙扶,卻被女道士們攔住。
“聖人,太真誤國,本無顏再見你。聖人不顧一切接玉環回宮,使玉環感動。然太真是天下的罪人,隻能在太真觀中贖罪。出太真觀,聖人會再被朝野指責。”
楊玉環靜靜站著,勸說李隆基死心。
她不知天寶年間自李瑄出現的那一刻,她在乾什麼?
傾慕的種子,在心間種下的那一刻,不斷生根發芽。
她像是在紙醉金迷中,做下一場一場夢,以為那唯美飛揚的詩歌,是為她編織。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這是她入太真觀以來的心境。
她以前後悔自己愛慕虛榮,突破倫理道德。
現在則想著如果沒有出蜀地,就沒有後麵的一切。
時空無法逆轉,他也更愧疚李隆基。
自他出現後,她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她不該得的。
“朕不在乎天下罵名,玉環,你快出來,讓朕好好看看你……”
李隆基才發現楊玉環比以往消瘦許多,隻是被氣質所遮掩,他滿目心疼。
他擺手想讓楊玉環踏出這個門檻,來到他的懷中。
他痛恨太真觀。
“聖人,我的親人已全部死去……”
楊玉環緩緩說道。
她和李隆基的心態是不一樣的。
她有諸多理由不能再離開太真觀。僅親人全部喪生在馬嵬驛和長安西市,就可成為她餘生的夢魘。
她要為國家祈福,為百姓祈福,為自己死去的兄弟姐妹祈福贖罪。
此時,李隆基才幡然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