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遠笑著不置可否。若沒他陳斯遠,賈母此番可謂一箭三雕,既打壓了黛玉,落了薛家母女臉麵,又逼著王夫人將心思都花在寶玉婚事上,從而疏漏了家中庶務;如今情勢改易,便隻剩下了婆媳間的鬥法。
也不知王夫人回頭兒得了信兒,會是什麼心思。
忽而清虛觀裡慌亂了一番,隨即便有林之孝家的來尋,到得近前急切道:“哥兒,預備下的香燭少了一半兒,菖哥兒一問三不知,珍大爺惱了,二奶奶打發我來尋哥兒。”
陳斯遠思量須臾,緊忙扭身往山門外馬車尋去,到底在一輛馬車裡尋了餘下的香燭。待吩咐小廝等搬到清虛觀,遙遙便見賈珍已然將那賈菖罵成了孫子。
眼看陳斯遠尋了香燭來,賈珍這才訓斥道:“無用的東西,還不滾下去!”
賈菖訕訕退下,賈珍便與陳斯遠抱怨道:“家中子弟愈發不成器,倒是讓遠兄弟瞧了笑話兒。”
陳斯遠道:“不過一時倏忽罷了。”
賈珍托付陳斯遠往各處送香燭,自個兒先去尋那張道士拈了戲,轉頭又去正樓說與賈母知曉。陳斯遠送過香燭,抬眼便見正樓上的賈母變了臉色。
此時正好賈珍下樓,陳斯遠便道:“珍大哥,不知拈了什麼戲?我看老太太怎麼變了臉色?”
賈珍道:“許是暑熱之故?不過是《白蛇傳》《滿床笏》《南柯夢》三出,這可都是好戲。”
陳斯遠好一陣無語,眼看賈珍一無所覺,便笑道:“果然是好戲。”
那賈珍忙著吩咐戲班子,也無暇與陳斯遠答對,扭身便去了。
陳斯遠心下暗忖,這白蛇傳自是好的,說的是漢高祖斬白蛇,正合了賈家發家史;第二出若無變故,合該也是好的。奈何先前寶姐姐曾以此戲譏諷賈家後繼無人,這會子賈母聽了又豈能不變了臉色:第三出更覺,南柯夢……這收尾了卻成了大夢一場,落得個鏡中花、水中月,賈母聽了能高興才怪了。
偏生這戲又是在神前拈了的,不能改易,老太太一肚子悶氣不得發泄,可不就要臉色難看?
陳斯遠暗自搖頭,心想那張道士果然離譜,這等神前拈戲大多都是與主人家事先定好了的,哪兒有真個兒胡亂抓鬮的?
總管是賈家的私事,陳斯遠不好置喙,乾脆邁步往鐘樓回轉。誰知還沒到鐘樓,便見林之孝兩口子匆匆而來。
林之孝家的就道:“哥兒,可瞧見珍大爺了?”
陳斯遠見二人麵上急切,不由納罕道:“珍大哥去安排戲班子去了……這是出了何事?”
林之孝道:“不知怎麼,錦鄉侯府得了動靜,這會子打發了兩個管事兒婆子送了豬羊、香燭、茶銀來。”
陳斯遠不好接待賈家故舊,忙指點二人去尋賈珍。到得鐘樓,又有管事兒的匆匆跑來,這會子賈菖蔫頭耷腦下了鐘樓,見狀緊忙問詢。
管事兒的就道:“可了不得了,趙侍郎家也打發了人來!”
少一時,便見賈珍行色匆匆去了山門處,轉頭林之孝家的領著三個婆子去拜賈母。
打這兩家開了頭,周遭遠親近友、世家相與,紛紛打發人來拜見。
陳斯遠心下暗樂,琢磨著賈母這會子定然心煩——家中子弟不成器,險些出了錯漏;張道士不靠譜,點了這麼三出戲碼;而今又有親朋故舊納罕來拜,都知道賈家打的平安醮,偏生賈母說不出個由頭來,隻能任憑親朋故舊胡亂思忖,這讓賈母如何還待得住?
果然,才過晌午,鳳姐兒便來尋陳斯遠,道:“遠兄弟,老太太好似過了暑氣,這會子身子不爽利,鬨著要回呢。我這邊廂還要與珍大哥四下答對著,實在走不開,就勞煩遠兄弟護送老太太回府了。”
陳斯遠本就不耐多待,此言正合他意,於是拱手道:“二嫂子客氣,此事交給我就是了。”
鳳姐兒心下感念,也不多說旁的,轉頭又去知會賈母。
過得半晌,鴛鴦等扶著賈母出來,上得八抬大亮轎,前頭有陳斯遠領著幾個小廝開路,一路悄沒聲兒的回了榮國府。
轉天賈母就犯了心思,又因寶玉鬨了彆扭,是以乾脆不再去清虛觀。鳳姐兒推脫不得,隻得耐著性子邀陳斯遠一道兒去清虛觀答對。餘下三春、李紈等都覺無趣,也都不再去。
於是乎餘下兩日,竟隻陳斯遠、鳳姐兒、賈珍與賈家幾個子弟往清虛觀打醮。
每日家迎來送往子不可少,餘下光景可算稱了鳳姐兒的心意,那戲折子由著她點,倒是瞧了好一回熱鬨的。
到得五月初三這日,陳斯遠隻陪了半日,晌午剛過便尋了鳳姐兒道惱,急急忙忙往薛家老宅趕去——蓋因這日乃是薛蟠生兒,初一日陳斯遠便得了請帖,無論如何也不好錯過。
那薛蟠許是憋悶得緊了,此番生兒操辦得聲勢極大。除去賈家幾個子弟,另有陳也俊、柳湘蓮等上門道賀,精瘦了許多的薛蟠笑容滿麵迎了眾人入席,待臨開席時也不見寶玉到來,不由得蹙眉道:“怎麼不見寶兄弟?”
陳斯遠不好說什麼,那賈芹就道:“寶二叔這兩日身子不爽利。”
薛蟠沉著臉兒腹誹了一番,待陳也俊張羅著吃酒方才展顏。席間推杯換盞,至酒酣耳熱,又有陳也俊起哄,鬨著讓柳湘蓮扮了旦角來湊趣。
那柳湘蓮生性灑脫,當下也不推卻,果然扮了花旦咿咿呀呀唱了一曲。陳斯遠留心觀量,便見薛大傻子果然直了眼兒。心下不由得暗忖,莫非今兒個薛大傻子就要挨揍?
至酒宴散去,那薛大傻子酒到杯乾,倒是先行將自個兒喝多了去。無奈之下,薛姨媽與曹氏隻得從後頭出來代薛蟠送客。
此間人口眾多,陳斯遠不好與薛姨媽說話兒,便隨著眾人一並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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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轉過天來乃是五月初四,陳斯遠忙碌幾日,今兒個可算得閒。雖早間一如往常般早起習練的樁功,可轉頭兒便懶在屋中,懶洋洋哪兒也不願去。
香菱自小廚房取了些冰鎮的甜瓜來,那陳斯遠不愛吃皮,香菱便尋了羹匙一勺一勺,專挑甜的地方挖了喂陳斯遠。
吃過兩個,陳斯遠擺手示意夠了,香菱掃量一眼,忽而笑著道:“大爺曬了幾日也不見黑,這般膚質說不得讓多少女兒家豔羨呢。”
陳斯遠含糊應了一聲兒,香菱又道:“是了,我見林姑娘這兩日心緒不大對。”
陳斯遠頓時來了精神,道:“怎麼說?”
香菱搖搖頭,道:“我也說不好。問她她也不說,又問了雪雁、紫鵑,隻說林姑娘是想念亡故的父母了。”
陳斯遠蹙眉思量,林妹妹孤零零一個人待在榮國府,雖說如今比書中那等風‘刀霜劍嚴相逼’略好了些,可難免心下孤寂,可不就容易胡思亂想?心下想起寶姐姐三番兩次勸說,陳斯遠便有意往瀟湘館走一遭。
誰知才拿定心思,外間便有五兒道:“大爺,寶姑娘來了。”
陳斯遠趕忙起身要迎,香菱慌忙攔住:“大爺快換了衣裳再說!”
陳斯遠低頭一瞧,他身上隻及膝的綢布褲子,上身更是穿了件露胳膊的褂子,這般形象實在不雅,便緊忙換了衣裳,這才出來迎寶釵。
誰知甫一到得廳堂裡,便見寶姐姐麵若寒霜,顯是動了真氣!陳斯遠納罕不已,湊過來道:“寶妹妹這是怎麼了?”
寶姐姐冷哼一聲沒言語,一旁的鶯兒就道:“還能為何?自是被寶二爺氣到了。寶二爺說我們姑娘像楊貴妃,也不知怎麼想的!”
寶釵嗔看其一眼,鶯兒立時閉嘴,又乖覺地與香菱一道兒退下。待內中隻餘二人,寶姐姐方才委屈巴巴說將出來。
卻是方才寶釵要來尋黛玉,誰知正撞見寶玉被王嬤嬤等攔在了瀟湘館門前。
那寶玉於清虛觀得了金麒麟,三春你一言、我一嘴的,自是道明了此物湘雲也有。寶玉再是傻的,這會子也明白過來,因是立馬就鬨了彆扭。初一日回來後,關起門來再不去清虛觀。
這兩日寶玉犯了思量,他這會子十三、四年紀,早知人事兒,也漸漸知曉了情事。
那湘雲小小年紀,他素來當做妹妹一般,又哪有男女之情?原先還有個林妹妹、寶姐姐,誰知黛玉姻緣早定,不過一年光景,如今連寶姐姐竟也要棄他而去!
寶玉越琢磨越心酸,年紀自小與黛玉一道兒長起來的,不由得愈發想見黛玉。這日行至瀟湘館門前,便要入內尋黛玉說話兒。
自打上回寶玉亂闖蘅蕪苑,大觀園各處的丫鬟、婆子早得了主子之命,自是對寶玉嚴防死守。這表兄妹說話自是沒什麼,可總要容黛玉換過衣裳吧?
寶玉這會子心下正彆扭著,哪裡聽得進王嬤嬤、雪雁等的勸說?心下隻當這二人隻想著陳斯遠,全然不顧及自個兒,於是頓時就發了脾氣。
摘了身前通靈寶玉又砸在了地上。
這一招先前屢試不爽,偏生此時眾人都知通靈寶玉有自行修複之能。因是隨行的襲人隻拾了通靈寶玉,擦擦灰眼見無恙,便先行收了起來。情知勸不住寶玉,又趕忙打發麝月去請王夫人。
正是這會子,寶釵也到了瀟湘館。
隻一句:“要見林妹妹,你隻管多等一會子就好,此時又要硬闖,莫非寶兄弟真就存了什麼歹心不成?”
寶玉一噎,方才想起來這會子黛玉穿著清涼,於是麵上訕訕說不出話來。這時紫鵑繃著臉兒出來道:“我們姑娘說心氣兒不順,今兒個不想見寶二爺,有什麼話改明兒再說吧。”
寶玉不知所措,忽而自袖籠裡摸到個扇套子,緊忙掏出來遞給紫鵑道:“我也沒旁的心思,隻是得了個扇套子,正要請你們姑娘品鑒。”
紫鵑略略蹙眉,接了扇套子入內,須臾將個絞爛了的扇套子還回來,什麼也沒說,隻道:“寶二爺請回吧。”
寶玉情知錯兒在自個兒,也不敢再鬨,隻得自瀟湘館門前退下,又隨著冷若冰霜的寶釵一道兒往大觀園門前行去。
寶玉想起昨兒個乃是薛蟠生兒,沒話找話一般與寶姐姐道了惱,隻說昨兒個身子不爽利。
寶姐姐心下鄙夷不已,便是身子不爽利,也沒見寶玉送了賀禮去。
二人你一言、我一嘴,待說到昨兒個戲碼時,寶姐姐說道:“我怕熱,看了兩出,熱得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說身上不好,就去陪嫂子去了。”
寶玉聽說,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也體豐怯熱。”
寶姐姐大怒!此時楊貴妃可沒什麼好名聲,說來便要跟‘禍國殃民’四個字粘上乾係。寶姐姐頓時紅了臉兒,冷聲笑道:“我倒像楊妃,隻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
她本要去王夫人處的,這會子哪裡還有心思?當下扭身錯開沁芳亭,徑直朝著清堂茅舍而去。
寶玉麵上訕訕,追了兩步又停下來,俄爾歎息一聲,琢磨著回怡紅院也沒意趣,隻得蔫頭耷腦奔王夫人處而去。待過了沁芳亭,又見襲人隨行,寶玉蹙眉不耐,正要將襲人打發了回去。
此時麝月與彩雲一道兒來尋,眼見寶玉也不鬨了,這才道:“太太尋你呢。”
寶玉便將襲人、麝月打發回了怡紅院,自個兒隨著彩雲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刻下清堂茅舍裡,寶姐姐氣惱著說完,陳斯遠便探手擒了柔荑道:“寶兄弟還小呢,你隻當了表弟就好,又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寶姐姐道:“再是小也知了人事兒了,哪裡還會有口無心?說不得我那姨媽私下便是這般說我的!”頓了頓,又道:“若不是因著媽媽,我這會子便想搬出府去!”
陳斯遠正要安慰,忽而聽得外間傳來小丫鬟芸香的喊聲:“大爺大爺,可了不得啦!”
旋即便有紅玉嗬斥了兩聲兒。陳斯遠與寶釵對視一眼,寶姐姐憂心道:“說不得就是什麼大事兒,你快去瞧瞧。”
陳斯遠應下,捏了捏寶姐姐豐潤的手兒,起身行出來,便見芸香正耷拉著腦袋聽紅玉訓斥。
陳斯遠道:“出了何事?”
芸香瞥了紅玉一眼,緊忙挪步到陳斯遠跟前兒,道:“可了不得了,太太發了火兒,也不知怎麼,白老兒家的領著金釧兒一路哭哭滴滴正往家去呢。”
陳斯遠略略蹙眉,吩咐了芸香再去掃聽,扭身回房與寶姐姐說了。
那寶姐姐冷笑道:“素日裡便聽說寶玉時常吃姨媽身邊兒丫鬟的胭脂,說不得此番被姨媽撞了個正著,又不好責罰寶玉,這才攆了金釧兒。”
陳斯遠笑道:“妹妹此言不對,不若再仔細想想?”
寶姐姐一怔,頓時蹙眉思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