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什麼?”黛玉納罕道:“莫非這後頭還有什麼說法兒不成?”
陳斯遠笑著搖搖頭,賣關子道:“如今還不好說,來日等湘雲來了,妹妹自己看就是了。”
黛玉白了其一眼,咕噥道:“故弄玄虛。”頓了頓,又道:“你既不吃了,想來也該走了吧?”
陳斯遠乾脆起身,道:“主人家下了逐客令,那我就隻好告辭了。”說著起身行到門前,黛玉蹙眉來送。
陳斯遠忽而停步,扭身與黛玉道:“是了,險些忘了。方才見了老爺,聽說你那老師回了京師。”
“果真?”黛玉頓時眉頭舒展。其父臨終之際可是將黛玉托付給了賈雨村的,雖這些年往來不多,可黛玉心下總是對賈雨村存了指望。更何況如今賈母麵目呈現出來,就愈發彰顯出賈雨村了。
陳斯遠頷首道:“方才與王嬤嬤說過了……說不得我明日也要去拜見一番。走了,妹妹留步。”
誰知陳斯遠走了一步,忽而又停住身形。黛玉止步不及,險些撞在其背脊上,頓時嗔怪著抬眼相看。
陳斯遠收攏折扇撓了撓頭,又道:“還有一事……寶玉惹了妹妹不快,方才我去尋了老爺告狀,說不得這幾日寶玉便要搬回綺霰齋。”漏齒一笑,拱拱手道:“妹妹心領就好,也不用謝出口。”
寶玉要搬回綺霰齋?這倒是好事兒。因與陳斯遠婚事早定,黛玉從此便將寶玉當做了尋常表兄,誰知每每相處,寶玉眼神都頗為古怪,惹得黛玉也不大自在。既然不能當表兄妹,那莫不如避而不見,從此也少了許多煩擾。
黛玉心下舒了口氣,麵上卻嗔道:“恬不知恥,誰要謝你了?”
陳斯遠嘿嘿一笑,也不多話,扭身負手而去,那背負在後的右手兀自把玩著折扇。黛玉停步門前,眼看紫鵑追出去相送,這才撇了撇嘴扭身回了房裡。
須臾便有雪雁追進來,一邊廂拾掇桌案,一邊廂笑眯眯問道:“遠大爺都與姑娘說了什麼?”
黛玉沒好氣兒道:“你自個兒問他不就是了。”
雪雁討了個沒趣,隻得悶頭拾掇桌案,俄爾驚呼道:“茶點竟吃光了?”
黛玉想起方才陳斯遠狼吞虎咽、活似餓死鬼投胎的模樣,頓時嗤的一聲樂了。
也不知為何,陳斯遠那般沒個正經的回話,反倒讓其心緒紓解了些許。晚飯時她隻略略用了半碗碧梗米,這會子忽覺有些餓了,便吩咐道:“過會子去廚房瞧瞧可還有馬蹄糕,若是還有,多取回來一些。”
雪雁乖順應下,頓時又笑將起來。心下隻當自家姑娘被遠大爺給哄好了。
她方才拾掇了,不過一盞茶光景,紫鵑又引了寶釵入內。
黛玉起身來迎,寶姐姐便笑眯眯扯了黛玉的手兒道:“他方才來了?”
黛玉撇撇嘴,道:“虛應其事……怕是架不住寶姐姐連番勸說,這才應景兒來的。”
寶釵頓時蹙眉道:“竟是這般?待我回頭兒好好兒與他說道說道!”
二人一並進了臥房落座暖閣上,黛玉又道:“還跟我賣好兒來著,說是因著惹了我,他便去尋了舅舅告狀,寶玉不日就要搬去綺霰齋呢。”
寶姐姐笑著道:“可見他心下還是憐惜妹妹的,不然怎麼上回不見他急吼吼去尋了姨夫?”雖是這般說,可寶姐姐心下篤定,隻怕陳斯遠此番更多的是為了自個兒。
黛玉抿嘴兒不想再說此事,便道:“不說他了……王嬤嬤又發了病,吃了幾日胡太醫開的方子也不見好,正要求寶姐姐呢。”
寶釵道:“咱們姊妹何必用求字?待回頭兒我得了脈案,打發人問診一番,也好照方拿藥。”
黛玉笑著應下,便與寶姐姐嘰嘰呱呱說起旁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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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天正是端陽佳節,蒲艾簪門,虎符係臂。
這日晌午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賞午。本也要請陳斯遠的,隻是陳斯遠早就應了尤三姐,便親自去推卻了一番,隨即直奔自家新宅而去。
席間寶玉幾次欲尋寶釵說話兒,卻見其神色恬淡,便知必是因著昨兒的事兒,因是蔫頭耷腦,意興闌珊;
王夫人權當寶玉是因著金釧兒之事,這起子事兒不好張揚,於是也不去管寶玉;
黛玉正氣惱寶玉硬闖瀟湘館呢,目光都不曾與寶玉交接,更遑論說話兒了;
鳳姐兒早知昨日之事,又得了吩咐,隻等過了今日便將寶玉搬去綺霰齋。又見眾人都沒話兒,她也就不好插科打諢;
湘雲還沒回來,三春眼見都不說話,眉眼交接一番,也都不說話了。
於是乎這酒席隻吃了大半個時辰,便各自散去。寶玉懶散著回了怡紅院,還不知要搬回綺霰齋之事呢。入內隻關切了襲人一番,便懶洋洋又躺了下去。誰知下晌時薛蟠又來尋他,寶玉正百無聊賴,心下又惦記著‘好兄弟’蔣玉菡,便興高采烈隨著薛蟠而去。
這日彆無旁的事兒,轉眼便到了五月初六。
這日陳斯遠遲遲未歸,大抵是昨兒個累得狠了。至午間,王夫人、薛姨媽與一眾小的正聚在榮慶堂陪著老太太說話兒,便有婆子麵色古怪來回:“史大姑娘來了!”
賈母頓時愈發展顏,催促道:“雲丫頭回來了,我知你們也閒不住,快去迎迎吧。”
三春、黛玉、寶釵說笑著起身,一並往外去迎。眾人才轉過穿堂,遙遙便見一群丫鬟、婆子簇著史湘雲自儀門旁的角門行了進來。
惜春年歲小尚且一無所覺,餘下姊妹彼此對視,俱都驚奇不已!
從前史湘雲往來,都是隻帶了翠縷一個,如今多了這般多丫鬟、媳婦子,大熱天還穿得這般莊重……顯是字了人、許了人家了!
二姑娘心下一揪,自是有些自憐……連小小年紀的湘雲都許了婆家,自個兒還沒找沒落的,連先前熱切的邢夫人都不大管自個兒了。她自個兒,又該何去何從?
三姑娘探春略略蹙眉,顯是想到了前腳清虛觀張道士剛送了金麒麟,後腳湘雲就許了人家……這事兒哪兒有這般湊巧的?說不得就是老祖宗與史家兩位侯爺在鬥法呢!
那才得了信兒自東跨院而來的邢岫煙笑吟吟也不說話,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黛玉心下納罕不已,暗忖果然出了變故,這下子外祖母的指望豈不落了空?隻是……那鑽營之輩又如何得知的?
寶姐姐訝然之餘,心下並不在意,隻與身旁的黛玉道:“大喜之事啊……偏雲丫頭瞞得咱們好苦。過會子,定要給她個好兒。”
惜春這時才回過味兒來,驚呼道:“雲姐姐字了人了?過會子要仔細問問是何等人家!”
少一時眾人相聚,青年姊妹間幾日不見,一旦相逢,其親密自不必說得。嘰嘰呱呱說了好一番話,黛玉又揶揄湘雲瞧著端莊了許多。
到底是許了人家,湘雲不禁紅了臉兒,卻也不好與黛玉計較。隻東回一嘴,西回一句,被姊妹們簇著進了榮慶堂。
那鳳姐兒最早得了信兒,情知此番必會惹得老太太心緒大壞,因是乾脆躲去了園子裡。這榮慶堂裡又有王夫人、薛姨媽在,報信兒的婆子雖與鴛鴦說過了,鴛鴦卻沒得空告知老太太。
於是待眾人進得內中,賈母一看湘雲這般前呼後擁、形貌端莊的架勢,頓時唬了臉兒。
湘雲規規矩矩上前行了禮,賈母這才擠出幾分笑意道:“天熱,把外頭的衣服脫了罷。”
湘雲乖覺應下,一旁的王夫人心下快意,笑著說道:“也沒見穿上這些做什麼?”
史湘雲笑道:“都是二嬸嬸叫穿的,誰願意穿這些!”
寶釵笑著說了湘雲過往一樁趣事,黛玉也說了一樁,惹得二姑娘迎春也笑著道:“淘氣也罷了,我就嫌她愛說話。也沒見睡在那裡還是咭咭呱呱,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哪裡來的那些話。”
話音落下,眾人又是好一番笑話湘雲。那王夫人眼見無人戳破,乾脆就道:“隻怕如今好了。前兒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
這話戳在賈母心裡,活似錐子一般紮心!她還不曾與兩個侄兒提起婚事,兩個侄兒竟快刀斬亂麻,不過幾日便給湘雲選定了婆家!
放眼望去,湘雲有了婆家,黛玉定了婚事,連那自個兒瞧不上的寶釵也不纏著寶玉了。可憐賈母,竟一時間想不出再給寶玉尋個什麼樣兒的姑娘!
心緒大壞之下,賈母強笑著與湘雲說了幾句,這才打發其去碧紗櫥裡安置。
賈母心累,乾脆推說困乏,便去臥房裡歇息。王夫人、薛姨媽等起身離去,獨留下幾個小的與湘雲說話兒。
這日鳳姐兒頭晌便尋了寶玉,說了王夫人的吩咐。本道寶玉會鬨騰一番,誰知寶玉聽了,竟隻悶聲應下。他心下暗忖,寶姐姐、林妹妹如今都遠著自個兒,既如此,留在園中還有什麼意趣?
莫不如搬回綺霰齋,如此往外走動,去尋蔣玉菡也便捷。
於是乎一早兒搬家,至晌午陸陸續續搬完。又聽聞湘雲來了,寶玉總算提了幾分興致,這才領了襲人、麝月來榮慶堂。
誰知他一來,頓時冷了場。寶姐姐、林妹妹兩個乾脆不言語了,隻任憑湘雲嘰嘰呱呱說了一通,送了襲人一枚絳紋石戒指。
其後眾人說鬨一番,鴛鴦來囑咐,說是老太太睡下了,於是這才各自散去。湘雲拾掇停當,尋了鴛鴦送上一枚絳紋石戒指,又惦記著去園子裡尋金釧、平兒送戒指,當下便領了翠縷往大觀園而來。
這且按下不表,卻說陳斯遠這日用過午飯,可算咬牙脫離了溫柔鄉。因昨兒個不曾領了小廝,他便自個兒騎馬而行,一徑到得榮國府角門方才下馬。
此時天氣炎熱,角門左右隻餘六一個扇著巴掌、扯著領口守著,見了陳斯遠頓時眼前一亮,趕忙上前來迎:“遠大爺!”
陳斯遠慢悠悠下馬,落地頓時嗤的一聲兒,唬得餘六趕忙問道:“遠大爺這是?”
陳斯遠蹙眉道:“快彆提了,這畜生略略一催便躥了出去,害得我扭了腰。”
餘六道:“原來如此,那回頭我給遠大爺換一匹得用的走馬。”
陳斯遠含糊應下……昨兒個自然荒唐了一場,若隻是尤二姐、尤三姐也就罷了,偏生夜裡又安撫了晴雯一番。這連番鏖戰,可不就扭傷了腰?
陳斯遠正待問話,忽而便見打西麵來了一隊人,簇著一台軟轎慢悠悠往榮國府行來。那餘六打量一眼,頓時道:“來頭不小,這是貴客啊,遠大爺,小的慢待了。”
當即撇下陳斯遠便迎了過去。陳斯遠停步西角門前觀量,眼見轎子自正門前落腳,自轎子裡下來個一身便服的身形,陳斯遠頓時眯起了眼睛——是賈雨村!
他昨兒個早間自是提了賀禮去興隆街拜訪賈雨村,奈何當時有客,老仆隻留了名帖,陳斯遠便打道回府。不想今日賈雨村便來了!
思量間,那賈雨村好似若有所覺,忽而扭頭瞥過來,駭得陳斯遠緊忙閃身進了角門。又藏身樹後半晌,忽而反應過來……賈雨村早就認下了婚書,既如此,自個兒又何必做賊心虛?
搖頭苦笑一回,扭身正待回清堂茅舍,便瞧見個女子行屍走肉一般往這邊廂行來。馬廄左近人等,俱都隨著餘六去迎賈雨村了,因是左近一時再無旁人。
陳斯遠掃量一眼,便認出來那女子乃是前日被攆了的金釧兒……金釧兒!陳斯遠暗道一聲不好,隨即便見金釧兒行到水井邊,悶聲不吭地便栽了下去!
倘若瞧不見也就罷了,陳斯遠與金釧兒不過麵熟,再如何也不能讓陳斯遠費儘心機搭救。奈何如今這活生生的人一頭栽進井裡……陳斯遠還沒那般鐵石心腸,因是隻略路怔神兒,便叫嚷道:“快來人啊,有人投井啦!”
叫嚷間,三步並作兩步到了水井邊,眼見水中人倒栽蔥紮進去,如今正撲騰不已,扭頭又見有小廝往這邊廂跑來,陳斯遠便與那小廝道:“人跳進去了,過會子拉我上來!”
說罷一咬牙,扯了井繩、褪了鞋子,抬腳縱身便跳了下去。
噗通——
水花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