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兒院兒。
王熙鳳盤腿坐在炕上,一手撥弄著炕桌上的算盤,眉宇間難言愁緒。少一時,平兒打了簾櫳入內,與鳳姐兒道:“奶奶,來旺家的來了。”
鳳姐兒點了點頭,須臾便有來旺媳婦入得內中。
那來旺媳婦見過禮,鳳姐兒就道:“與你男人說一聲兒,那賬提前收回來。”
來旺媳婦納罕道:“奶奶,這才七月初……是不是早了一些?”
鳳姐兒道:“我還不知白白拋費了出息?可不收回來又如何?我才掌家,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人打算瞧我笑話呢。”
來旺媳婦歎息一聲兒,道:“那我與當家的說一聲兒。”
“去吧。”鳳姐兒打發了來旺媳婦。
那平兒蹙眉湊上前道:“奶奶,後頭的月例好說,可這前頭的怎麼說?”
鳳姐兒蹙著眉頭道:“尋過林之孝了?”
平兒道:“找過了,不過夏糧須得先入庫,庫房那邊廂一直推說不曾點算清楚,林之孝也沒法子。”
鳳姐兒冷笑道:“她能拖得了一時,難不成還能拖一世不成?罷了,先從後頭的月例裡挪用,下月補回去就是了。”
平兒愁眉苦臉點算道:“可不止呢,月例還是小頭,大頭乃是各處吃穿用度。”
各處主子且不說,王夫人便是再小肚雞腸,也不敢短了。可如今業已入秋,不拘是前頭的仆役還是後頭的仆婦,都要置辦新衣的,庫房推說不曾點算清楚,連那布料都暫扣下來,鳳姐兒自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鳳姐兒思量道:“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那鋪子裡還有些布料,回頭兒先發一些就是了。”
平兒欲言又止,鳳姐兒掃量其一眼,就道:“她如今隻能用這等上不得台麵的手段拿捏我罷了,我若撐住了,她也就沒了心氣兒。”
平兒歎息道:“卻不知奶奶要自個兒貼補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兒。”
鳳姐兒冷笑一聲,轉而說道:“下晌你去瞧瞧遠兄弟可回來了。府中家大業大的,節流暫且彆想,還是想著開源吧。”
旁的且不說,那吳國丈置辦了個輪胎供奉,月前得了兵部訂單,一下子就賺了將近三千兩。鳳姐兒自是眼熱不已,尋思著就算自個兒小打小鬨的,每月三百兩總是有的吧?
多出三百兩來,鳳姐兒能生生將王夫人熬死!
平兒不再多說什麼,掃量一眼座鐘,緊忙道:“奶奶,合該往老太太處去了。”
鳳姐兒立時丟了算盤,冷哼一聲道:“不拘如何,老太太總要為我撐腰,且看過會子太太如何說。”
主仆兩個拾掇停當,便一道兒往榮慶堂來。
少一時進得內中,鳳姐兒抬眼便見王夫人、薛姨媽正陪著老太太說話兒呢。眼見鳳姐兒來了,賈母緊忙招手,麵上嗔笑道:“鳳哥兒快來,自打你掌了家,來我這兒可是少了幾回。”
鳳姐兒趕忙笑著道:“還不是老祖宗強人所難?我本就年歲小,鎮不住那刁鑽的奴才,偏老太太趕鴨子上架。這不,為了那用度、月例的事兒,我這兩日可是忙得腳打後腦勺呢。”
賈母笑著道:“夏糧才入庫,又不短用度,怎麼就把你難為成這樣兒?”
鳳姐兒掃量王夫人一眼,道:“這卻不知了,幾次催問,管庫房的隻說還不曾點算清楚。”
賈母頓時拉長了臉兒道:“胡鬨,半月光景還沒點算清楚?如今是誰管著庫房?”
不待鳳姐兒說話兒,一旁的王夫人緊忙道:“回老太太,是周瑞。”
“哦,是他啊。”賈母意味深長瞥了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辯解道:“老太太不知——”四下掃量一眼,眼見並無外人,王夫人這才道:“因著那互典一事,賬房總要將各處收成算出來,與庫房核對了才好入庫。若是被那刁鑽的奴才鑽了空子,往後成了定例,還不知要被下頭人貪占去多少呢。”
賈母應了一聲兒。
王夫人又道:“再有,大伯昨兒個來說,似乎有意動用公中錢糧之意。”
賈母頓時沒好氣兒道:“大老爺又要做什麼?”
王夫人道:“好似說大名府鬨了旱災,可說的上是顆粒無收。”
“阿彌陀佛,”賈母念叨了一嘴,不禁悲天憫人道:“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賣兒鬻女了……可憐見的,大老爺既要去施粥,儘管讓他去就是了。隻有一樣,定要看顧好了下頭人,免得下頭人頂著咱們家的名頭四下作惡。”
王夫人便道:“大伯辦老了事兒的,又有那麼些管事兒跟著,定不會出了差池。”
賈母點點頭,看向鳳姐兒道:“那鳳哥兒就先從彆處挪用一些,等大老爺施過粥再說?”
鳳姐兒能說什麼?隻得笑著應下。
王夫人此時又道:“老太太,上回怎麼瞧著……史家兩位侯爺好似又生分了?”
賈母頓時蹙眉歎息一聲兒,道:“雲丫頭的二叔要謀外放,她三叔不同意,可不就鬨了起來?”
王夫人就道:“保齡侯要外放?這倒是好事……聽人說雲丫頭那二嬸子每日家領著府中仆婦做女紅貼補家用,料想保齡侯府也是艱難。這外放出去,可是好大的油水。”
賈母搖了搖頭,沒言語。兩個侄兒自打奪嫡一事後就生分了,也是這二年方才重新親近起來,卻不料這會子又鬨了起來。
頓了頓,王夫人又說道:“今兒個寶玉還念叨了雲丫頭一回呢,若是保齡侯外放,倒是正好將雲丫頭接過來。”
她笑著說出來,內中卻滿是揶揄、譏諷。五月裡賈母弄出了金麒麟,誰知轉頭兒保齡侯便給史湘雲定了婚事,那些時日可把老太太給窩心壞了。而今複又提起,賈母自是暗自氣惱。
隻是她又能如何?先前有黛玉,轉頭兒被陳斯遠哄了去;無奈之下賈母又推史湘雲,結果史湘雲又定了親。如今賈母實在沒可心的姑娘,這才捏著鼻子默許王夫人將那夏金桂接進了園子裡。
又說過一會子話兒,大丫鬟琥珀提了食盒來,王夫人、薛姨媽、鳳姐兒等這才告退而去。
那鳳姐兒綴後幾步,須臾轉回自個兒院兒,咬著牙吩咐道:“與林之孝說,賬麵上那三千兩三支用出來。”
平兒蹙眉道:“奶奶,那銀子是給娘娘預留——”
話沒說完,便被鳳姐兒乜斜一眼止住話頭兒,便聽鳳姐兒冷聲道:“家中如今都支用不開了,哪裡還管得了娘娘?”
且讓好姑母自個兒想法子去吧!
入得內中,鳳姐兒抄起涼了的茶水咕咚咚牛飲而儘,又催促道:“快去後頭瞧瞧遠兄弟可回來了。”
平兒不敢多話,應了一聲兒便來尋陳斯遠。一徑進得大觀園,沿著甬道而行,才過沁芳亭便撞見了碧月。
平兒笑著道:“這是往哪兒去?”
碧月笑道:“我們奶奶又往玉皇廟誦經去了,哥兒散了學,我去尋奶奶回來。”
平兒笑著應下,二人結伴而行,待臨近櫳翠庵左近方才分開。不說平兒,卻說碧月沿著小徑上來,須臾便到了玉皇廟門前。那素雲正坐在石階上,撐著下頜瞌睡。
碧月躡足而行,上前突然出聲兒,頓時唬了素雲一跳。
兩個丫鬟嬉鬨一番,碧月便道:“奶奶還沒出來呢?”
便在此時,忽而有玉磬聲傳來。
素雲就道:“奶奶心裡苦,誦誦經許是能排解一二……”說著又蹙眉道:“就是今兒個這磬聲兒有些亂……還有,你幫我瞧瞧,也不知哪兒來的火老鴉(啄木鳥),一直敲樹,吵得人心煩。我那會子原本要瞌睡,生生被吵醒了兩回。”
碧月便道:“說不得那火老鴉也瞧不得你偷懶呢,咯咯咯……”
素雲翻了個白眼,掩口打了個哈欠問道:“哥兒散學了?”見碧月點頭,這才返身去拍門:“奶奶,哥兒散學了。”
俄爾,內中答應一聲兒,又過得須臾方才開了門。
素雲搭眼掃量一眼,便覺自家奶奶好似有哪裡不對,可仔細端詳過,卻又瞧不出不對來。
李紈嫻靜吩咐道:“走吧,仔細將大門落鎖。”
素雲應下,返身為大門落了鎖,這才與碧月一道兒隨著李紈回轉。一路無話,轉眼到得稻香村,李紈自是入內過問賈蘭功課,素雲這才得空與碧月湊在一處。
素雲壓低聲音納罕道:“你可瞧出奶奶哪裡不一樣了?”
碧月麵上納罕,隔著窗扉掃量內中一眼,便笑著道:“神神叨叨的,奶奶哪裡不一樣了?倒是瞧著氣色好了一些。”
素雲也扭頭端詳,頓時笑道:“是了,果然是氣色好了。料想是誦讀道經想通了?可見這玉皇廟沒白去。”
兩個丫鬟一說一笑,便將此事揭過。
那內中李紈心不在焉問過賈蘭功課,又與其一道兒用過晚飯,便打發賈蘭出去耍頑。
素雲入內拾掇,李紈難抑心潮起伏,便到梢間裡閒坐。
想起方才旖旎繾綣,李紈不禁又羞得紅了臉兒。
這與女子兜搭,素來都是那女子自個兒先起了意,方才會由著人兜搭。若心中無漏,又哪裡會被人尋了空隙?
李紈也是如此。先前陳斯遠在其心中點了把火,跟著十來日光景因治喪而不得歸,卻不知那星星之火已然在李紈心中騰起。於是李紈禁不住思念,明知陳斯遠不曾歸來,兀自往那玉皇廟去誦經,惹得老太太都過問了一嘴。
待今日玉皇廟中相會,那一聲‘蘭苕’便將李紈心中情火點燃,霎時間燒得不管不顧,這才與陳斯遠成就了好事。
忍著身下略略異樣,李紈心下卻前所未有的滿足。怔怔出神半晌,李紈忽而展顏一笑,她這一笑,一雙桃花眼便生動起來。忽而聽得腳步聲漸近,李紈慌忙斂去笑意,抬眼便見碧月行進來,將用帕子包裹的物什遞送過來。
李紈一時不解,納罕道:“這是?”
碧月道:“奶奶忘了?這是用奶奶那簪子毀的長命鎖。”
說話間碧月展開帕子,李紈隻掃量一眼,心下忽而生出一股子厭嫌來。當下也不過手,隻點了點頭道:“回頭兒蘭哥兒慶生給他戴上就是了,你先收起來吧。”
目視碧月翻箱倒櫃,李紈四下掃量一眼,愈發覺著此間太過素淨了些。思量半晌,李紈便吩咐道:“回頭兒尋幾盆花兒來,上回老太太還說我這兒太過素淨了些呢。”
碧月回頭笑著道:“前回我便這般說的,偏奶奶不肯,還是老太太說話管用。”
李紈笑道:“到底是老太太,我還能敢不聽?”
她這一笑,落在碧月眼裡,頓時讓碧月一怔,旋即道:“奶奶笑起來真好看!”
李紈頓時又斂去笑意,叱道:“多嘴!”
碧月吐了吐舌頭,將長命鎖安置好,這才趕忙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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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堂茅舍。
香菱方才送過食盒,回得院兒裡便聽得那歡快笛聲自書房裡傳來。恰五兒從內中出來,二人聚在一處,香菱就笑道:“難為大爺好心緒。”
五兒道:“也是古怪,不知大爺怎麼就心緒大好了。”
香菱笑而不語,心下卻篤定必是因著那尤老娘。尤家之事,就算新宅不曾傳出風聲,那寧國府也隱隱有風聲傳來。
錯非尤老娘恣意妄為,又怎會坑了三姨娘去?若當日定下姻緣,隻怕往後再沒寶姑娘什麼事兒了。
是以莫看三姨娘這幾日傷心不已,可等其緩過勁來,說不得便心下一陣鬆快呢。
香菱便笑道:“那誰知道?”
當下與五兒錯身而過,香菱進得內中,在一旁等候須臾,待陳斯遠停了笛聲,這才湊上前道:“大爺莫忘了過會子二奶奶要來。”
陳斯遠頷首,香菱這才扭身去預備。他便施施然落座,不禁暗歎一聲:“真真兒是有福之人不用求啊。”
本道還要費一番手腳,誰知十來日不見,此番竟水到渠成了!
想起下晌玉皇廟情形,陳斯遠頓時旖念叢生。他這些年遊戲花叢,可謂身經百戰,對這女子自有另一番念想。
所謂中看者不見得中用,中用者未必中看,那既中看又中用的可謂少之又少?便說這中看的,陳斯遠私底下又總結出三宜之說。
那中看的三宜者,宜瘦不宜肥;宜小不宜大;宜嬌怯不宜強健。
所以牆上畫的美人,都是畫瘦小嬌弱的,再沒有畫肥大的身子,健旺的精神。凡畫的美人,是畫與人看的,不是給人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