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位不斷攀升,每一步都可能是最後的立足之地。
他們不敢回頭,隻敢向前,哪怕前方是未知的恐懼。
雨聲、風聲、水聲交織在一起,所有人的腦袋都空白了,隻知道往九裡山逃去。
事實證明,逃亡的不止是他們,還有七裡亭鄉四周的村落百姓,乃是東邊十餘裡外的彭城百姓都在向九裡山逃亡。
洪峰過境,哪怕是彭城這樣的城池,也極難有落腳之地。
大水泛濫,漂沒整個彭城,有人逃亡九裡山、有人躲在城內的屋頂,還有的人跑上城牆馬道。
洪峰過後,大水依舊積漫五尺高,無人敢下水,隻能絕望的等洪水退去。
有人力竭墜入水中,被洪水吞沒,有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好友被洪水帶走,還有的人已經癡傻,隻知道往高處跑去,抓住高高的樹冠不肯鬆手。
幾日後,洪水退去,大地平白高出兩尺,所有的作物與大半屋舍被洪水帶來的淤泥埋沒。
彭城與七裡亭鄉隻是此次災害下的縮影,其範圍遠超受災者想象……
“鐺……鐺……鐺……”
大中十二年八月二十日,當常朝開始,許多臣工的臉色都隨著山東八百裡加急的消息而變得難看。
“入班……”
伴隨著鴻臚寺卿的開口,百官紛紛入班,而李忱也鐵青著臉走上了宣政殿的金台。
待他入座,鴻臚寺卿當即開口唱聲,百官入座。
“陛下,山東諸道加急,河南、河北、淮南三道大水泛濫,徐州、泗州水深五尺,漂沒民戶數萬家,百姓受災者數十萬……”
作為宰相的令狐綯,麵對這樣大的自然災害,自然是不敢沉默無語的。
他主動開口提及了這件事,而這件事出現的節點也讓身為皇帝的李忱成為了眾矢之的。
“陛下,此乃上天警示,請陛下罷黜加稅之政!”
“臣附議……”
“請陛下罷黜加稅,蠲免受災三道賦稅,賑濟三道百姓!”
“陛下……”
隨著令狐綯話音落下,廟堂上許多臣工紛紛作揖請奏,直指李忱加稅之政。
李忱臉色如常,可藏在袖中的雙手卻攥緊,恨不得將所有把過錯推到他身上的大臣弄死。
“荒謬!”
廟堂上,一道嗬斥聲響起,李忱心裡感激望去,卻見是張議潮站了出來,他臉色立馬變黑。
“陛下加稅與否,與洪災有何關聯?”
“倘若上天有好生之德,為何要以數十萬百姓生存來警示陛下,而非用其他辦法?”
李忱倒是沒想到,關鍵時刻竟然是張議潮力挺自己。
“陛下,張司徒所言甚是。”
令狐綯也連忙表態,同時對群臣掃視道:“眼下洪災剛過,理應討論賑災事宜,而非誰的過錯。”
“陛下,臣附議蠲免三道受災州縣賦稅,另撥糧五十萬石賑濟災民,責令各地節度使賑濟災民!”
令狐綯自然是清楚國庫的情況,不過即便如此,他還是示意撥五十萬石糧食來賑災。
聞言,群臣麵麵相覷,紛紛對令狐綯投來鄙夷目光。
五十萬糧食對受災的數十萬百姓而言,無異於杯水車薪。
說到底,賑災還是推到了各地節度使、觀察使身上,朝廷隻是出小頭搏名聲罷了。
令狐綯也清楚自己的做法不行,但他不在意群臣怎麼想,隻要皇帝高興就行。
“卿所言甚是,既然如此,便依照卿所言賑災,勿要讓朕之子民再受傷害!”
李忱說的冠冕堂皇,而這也代表令狐綯又站對了。
群臣聞言紛紛唱聲聖明,李忱也簡單安慰了群臣,隨後宣布了散朝。
散朝之後,張議潭與張議潮並排向外走去,張議潭眼見群臣不與他們湊在一起,當即低聲道:
“二郎,你為何在殿上開口?”
張議潭很好奇張議潮為何做出頭鳥,張議潮聞言卻搖頭道:
“我若不開口,如何為至尊推脫?”
“如此災情,倘若群臣怪罪至尊,至尊必然要將罪責推脫。”
“此次征稅,目的為誰,你我心知肚明。”
“即便至尊不會把罪責推脫至隴右,但此次加稅因其而起,隴右必然遭之遷怒。”
“如今罪責被推,至尊隻會忙於賑災,而不是緊盯隴右,牧之也能稍微緩一緩了。”
張議潮話音落下,張議潭連忙點頭,隨後與張議潮走出了宮門。
在他們走出宮門的同時,返回紫宸殿的李忱也宣布了取消加稅的旨意。
儘管張議潮為其開脫,但本就迷信長生的他,對天災示警這套說法還是有些相信的。
畢竟幾個月內三道受災,四鎮皆亂,容不得他不信。
不過對於他讓各道、州賑災的旨意,各道州的態度卻各不相同。
許多州本就遭災,秋糧收不上來,根本沒有錢糧賑災。
對於朝廷的旨意,他們是有心無力。
河南道藩鎮眾多,天平、淄青、泰寧、忠武、忠義、宣武、義成等鎮都有自己的饑民需要解決。
地勢較高的幾個鎮即便沒有受災,也趁機抬高糧價,根本沒有出手幫其他藩鎮的想法。
河朔三鎮外的河北諸鎮也根本沒有伸出援手的心思,不僅沒有賑災,還趁機抓饑民販作口馬。
一時間,三道盜寇橫生,老弱者餓殍遍野。
大批饑民湧入河東、山南東道、江南東西等道,使得各道糧價飛漲,百姓忍饑受餓者難以計數。
山南東道節度使徐商命令“捕盜將”驅趕逃入山南東道的饑民,同時派出二百捕盜將隨江西觀察使韋宙前往江西平叛。
河南諸鎮逼良為奴,大肆販賣口馬前往他處。
淮南道的崔鉉雖然開放府庫賑災,但府庫中錢糧相比較需要賑濟的百姓,可謂杯水車薪。
好在此時他兼領宣歙觀察使,故此將大批饑民放入江南,以饑民做民夫,率大軍南下征討宣州叛亂的都將康全泰。
在東境受災嚴重的情況下,西境情況倒是漸漸由危轉安,尤其是劍南道的西川。
“咳咳咳……”
成都府衙內,魏謨的咳嗽聲持續不斷。
他坐在主位,身上散發著濃濃的藥味。
“東邊不太平,西川也不能置之不理。”
魏謨看著手中文書,抬頭看向楊複恭等人,咳嗽道:
“饑民都安置好了嗎?錢糧是否足夠?”
“回使相,都安置好了,錢糧充足,修建關隘的錢糧也籌措齊全了。”
楊複恭回應同時,魏謨便點頭道:
“既然已經籌措足夠,那就暫停與隴右口馬貿易吧。”
他話音落下,不少官員麵麵相覷,似乎都在暗歎一門生錢路子被斷。
楊複恭與魏謨也瞥見了他們的行為,但並未揭穿。
“老夫準備派商賈販秋糧往江淮去,屆時即便沒了隴右貿易支撐,也足以積存錢糧。”
“至於隴右口馬停罷一事,便由子恪你派人送信告知劉繼隆吧。”
魏謨給劍南道安排了另一條退路,眾人聞言雖然心裡依舊想著利用口馬貿易賺取錢財,卻始終不敢擺在明麵上說。
反正魏謨病入膏肓,估計也管不了他們。
隻要他們做的小心謹慎,便不怕魏謨發現。
想到這裡,諸臣老神在在,唯有楊複恭在認真執行魏謨的政令。
“既然知曉,便都散去吧。”
魏謨驅散眾人,隨後在眾人離開之餘留住楊複恭。
待眾人走遠,魏謨才咳嗽著開口道:
“我重病纏身,已經請表乞休,請朝廷另派能臣接任西川之職。”
“倘若你還能留在西川監軍,必要好好提醒接任之人,定要嚴防死守,不讓隴右獲取更多人口。”
儘管魏謨利用口馬貿易賺取了許多錢財,但他初衷還是為了賑濟西川饑民。
如今西川饑民已經得到安置,隻要接任之人按照他與白敏中的路線走下去,西川絕對可以算得上固若金湯。
“使相放心,下官定不辱命。”
楊複恭已經是第二次被委任如此使命,他眼神堅定應下,魏謨見狀惋惜歎了口氣,隨後示意他退下。
待楊複恭退下,魏謨這才在家仆的攙扶下,一深一淺的返回內堂休息。
與此同時,楊複恭也將魏謨的政令傳往各州,停罷與隴右口馬貿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