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話語穿透了荒原。
無法躲藏,亦無法逃避。
每一個音節都宛若審判的利刃,在格蕾的心靈間刻印下深邃的烙印。
“不……”
“不是的……”
“不是這樣的……”
灰發少女那雙翠綠色的瞳眸中,閃過了前所未有的脆弱與慌亂。
格蕾本以為,自己已經將全部的欣喜與憂傷,歡笑和淚水……都埋葬在了三年前的那個雨夜。
而三年之後,她也已經得到了足夠的成長。
已經與三年之前那個軟弱的自己徹底訣彆,有資格再度站在拉斯特哥哥的麵前。
隻要將拉斯特哥哥打醒,把他那將獲得力量視為至高追求的價值觀糾正過來……那麼自己便能夠將拉斯特哥哥重新帶回來,兩個人一同回歸守岸人組織。
然後,在守望尖塔之中,再度延續過往那如同幻夢一般的寧靜時光。
當然,作為西塞爾領袖的繼承者,麵對日益險峻的局勢,無儘海域中暗潮洶湧的禁忌生物、獸潮、鐵十字、還有邪教團們的壓迫……自己也必然會遭受到嚴峻的考驗。
可是,假如能夠和拉斯特哥哥一起的話……
那麼再是險峻的局麵,嚴苛的考驗,隻要兩個人一起努力,整個守岸人組織一起拚搏奮鬥,也一定能夠找到破局的辦法,將第六紀的文明延續下去。
一直以來,這便是格蕾的信念,是宛若救命稻草一般支撐著她前行的動力。
但是,此時此刻。
倘若剛才拉斯特哥哥所道出的,便是徹頭徹尾的真相的話——
那她這三年以來的堅持和執念,又與笑話有什麼區彆?
被自己視為倚仗,能夠抗衡拉斯特哥哥的最大支柱——那份來自守岸人的傳承,其實拉斯特哥哥也同樣擁有。
自己能夠進行時間回溯,無限次讀檔的最大底牌,拉斯特哥哥也同樣能夠免疫。
本以為自己已經獲得了力量,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但是,直到這一天。
當自己真正再次回到了樂園的王城,直麵那位自己日思夜想的少年時,格蕾方才終於回想起了……那個雨落狂流之夜被拉斯特哥哥所支配的絕望。
看似完成了蛻變的自己。
實際上,和三年前那個隻能被抓住脖頸在半空中無能狂怒,跪坐在泥濘裡無助哭泣的少女,沒有一絲一毫的差異。
倘若隻是如此,那也就罷了。
無非就是再度直麵自己的弱小,承認自己的無能而已……
但是,拉斯特哥哥所道出話語之中暗含的另一條信息,方才更令人感到絕望——
持有守岸人傳承的少年,卻來自於一個“守岸人”的名號早已經被世人所遺忘的時代。
這其中的含義,已經不言而喻。
“還記得,當初我們在守望尖塔生活的那半年裡——”
“我曾經和你玩過的大富翁遊戲嗎,小格蕾?”
少年的聲音不再如先前那般威嚴淩厲,而是重新變得輕柔溫和,與過往拉斯特和格蕾共同生活時慣用的語調一般無二。
在已經半隻腳登臨神座的冥府之王,與溫和平靜的守岸人少年這兩個截然相反的形象之間來回切換……拉斯特這樣的表現落在格蕾眼中,無疑顯得極為突兀。
帶著格格不入,不切實際的荒誕感。
但是,也正是這份虛幻的荒誕感,恰恰讓格蕾的內心更加不安。
“在大富翁遊戲裡,我們用黏土製成的小人棋子來代表玩家所操控的角色,用骰子和抽取卡片,來模擬我們所操縱角色在大富翁遊戲裡所經曆的一生。”
“對我們而言,那不過是一場隨手開啟,用來打發時間的扮演遊戲。”
“隨時可以中斷,也隨時可以重開,玩完收工。”
“但是,對那些黏土製成的棋子小人而言……大富翁的地圖棋盤,便是它們的全世界。”
“而我們眼中半小時一局的大富翁遊戲,便是它們的全部人生。”
“所以——”
“你現在應該明白了吧,格蕾……”
言語如淩厲的刀鋒,裹挾在疾風裡,於荒原上回響。
“你所身處的世界,於我而言,便和一場大富翁的棋盤並沒有什麼區彆。”
“隻不過,相比於那簡易粗糙的大富翁遊戲……這場棋局以某個已然消亡的時代為背景,顯得更為真實,細節也更加豐富,甚至足夠以假亂真。”
“但是,不論遊戲體驗再怎麼以假亂真,那也終歸隻是遊戲而已——”
“有些玩得比較投入忘我的玩家,確實會在遊玩時將自己代入棋盤上的那枚棋子,代入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之中……可玩家始終是玩家,而棋子也始終是棋子。”
“當遊戲結束的時候,一切都將塵埃落定。”
他的話語微微停頓了一下,緊接著方才再度響起。
“我們此刻所身處的世界,你可以理解為是時光的分歧點……就如同因為你的時間回溯而衍生出來的不同世界線那般,隻不過規模更大,存續的時間也更久。”
“而在我所身處的,世人所知曉的真實曆史裡……名為守岸人的組織已然覆滅。”
“唯有「守墓者」,依然亙古不變地存續著。”
他靜靜地注視著眼前流露出崩潰破碎神情的灰發少女。
那雙眸子裡,既沒有兩人作為敵對者的冷漠,也沒有當初作為朋友時的溫和……僅餘下吞噬光芒的至暗極黑。
“至於當初的我將你從凍水鎮裡所拯救也好,再到後來選擇背叛了守岸人,投靠守墓者也罷——”
“我所做的這一切,並非是因為我真的支持守岸人或是守墓者其中一方的理念……”
“就好像哪怕你在大富翁的遊戲,操控著扮演的棋子喪儘天良,無惡不作……這也並不代表你真的就是個惡人了那樣。”
“我會那樣做,都僅僅是為了取悅自己——”
“或者說,是為了贏得遊戲的勝利,得到遊戲主辦方所賜予的優勝者獎品,僅此而已。”
“從始至終,我都沒有墮落,更未曾背叛過守岸人——”
“不過是玩家改變了自己遊戲的操作風格,改換了一個陣營而已……”
“玩家從多條結局線路中的一條切換到了另一條,這談何背叛?”
拉斯特的聲音隨風傳蕩在整片荒原之上,也將一切的真相都巨細無遺地儘數闡明。
同樣,也擊碎了格蕾那最後的心理防線。
“不……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這不可能是真的。”
最開始,隻是少女喃喃的自語。
但是,緊接著。
低語聲化為了淒厲的悲鳴,回蕩在整片荒原之上。
即便明知道,按照“如無必要,勿增實體”的剃刀原理。
拉斯特所闡述出的那種解釋,方才更為契合此前自己所察覺到的種種異常。
但是——
近乎是下意識的。
格蕾選擇了逃避現實。
她不願去思考,更不願去承認那樣的現實。
因為,倘若承認的話……那在過去的三年間,一直以來支撐著格蕾不斷前行的信念,都將徹底的破碎。
甚至就連自己存在的意義,都將被一同否認。
沒錯……那不是真的。
能夠在時間回溯中保留此前時間線的記憶,這種情況固然罕見。
但是,正如傳奇強者能夠免疫時間回溯那般,也許就是因為收容了死神星杯,讓拉斯特哥哥擁有了類似於傳奇的位格,也就鑄就了這樣特殊的巧合……
而能夠模擬他人技能的異能,雖然少見,但也絕非不可能出現。
至於那抹與自己一般無二的傳承火種……或許,也僅僅隻是某種利用幻術所生成的幻象而已,陰影序列便有類似的能力。
畢竟那本就是從守墓者中竊取出來的火種。
拉斯特哥哥從守墓者那裡知曉了對應信息……甚至獲得了擁有近似能力的仿製品,也未嘗不可能發生。
是的,一定是這樣。
拉斯特哥哥一定是在欺騙自己。
這是他為了對抗自己的時間回溯,所設想出來的攻心之計——
妄圖用言語的蠱惑,來摧毀自己的內心防線……放棄再次回溯,放棄所有抵抗與掙紮,就這樣乖乖地束手就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