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對你最不滿的地方是哪兒嗎?”謝凜問顧拙。
顧拙想了想道:“我太心軟?”
“是也不是。”謝凜道:“我最不滿你的地方,是你總把自己放在旁人後麵。”
看著顧拙怔愣的表情,他道:“就像你說的,善良不是一件壞事,但是,總是需要退讓的善良,在我看來是不值一提的。”
“還記得那一年,你八歲還是九歲,村裡的孩子想要去山上采毛栗子。隻是那時候附近有一座山才剛剛發生泥石流,大人們拘束他們拘束得緊,但大人忙著乾活,難免有照看不到的地方。因著你聰明,又向來懂事,家裡有孩子的大人便都拿了東西上門,拜托幫著看一看自家孩子。你東西都沒收,但卻費了不少心思組織他們上山。”
“你當時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但是……”
謝凜一瞬不瞬看著她,問道:“你還說了一句話,記得嗎?”
顧拙的記憶力確實好,但隔著一輩子,她還是費了些力氣才找回那部分回憶。
當時正值夏日多雨季節,難得天放晴,大人都去地裡乾活了,她其實也想要去山上玩。年幼時的她很喜歡躲進山裡,當時說不清為什麼喜歡,但現在想來,那應該是喜歡自由。
但是要看著那些孩子,但是被大人們認證是最聰明最懂事的孩子,她便說不出內心的渴望了。
那時私下裡,她對謝凜小聲道:“如果我不是顧拙就好了。”
“不做顧拙,你想做誰?”當時謝凜問她。
“誰都可以。”顧拙看著那些偷偷瞄向自己,動著腦筋想要偷跑的孩子們道:“做個你口中愚蠢的小屁孩。”
知道顧拙想起來了,謝凜又問:“你還記得我當時說的話嗎?”
“你說……”顧拙看向他:“你對我說,你其實一直都有那個權利,隻是你不用。”
“對。”謝凜道:“到了今天,我依舊要說這句話,你一直都有那樣的權利,區彆隻在於你去不去用。”
“顧拙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你父母給你的並沒有比你其他兄姐多,九家村的人對你也沒什麼貢獻。什麼顧家每隔百年就會出一個聰明人,而這個聰明人會帶領九家村再次走向輝煌……這種話你少去聽。你不用為了那所謂的傳聞去活,你從來都隻是顧拙,不用為任何人活。”
謝凜伸手攬住她,嘴唇貼在她的額頭,輕聲呢喃道:“我最遺憾的一件事就是,沒有將當年那個雖然沉默,但是眼睛裡滿是光彩的小女孩找回來。”
他始終記得,初見麵的時候,阿拙小小的,雖然有著不同於其他孩童的沉默,但那雙眼睛裡藏著的星星,卻璀璨得勝過他後來見過的所有。
謝凜雖然沒有顧拙聰明,但他有一種連顧拙也沒有的天然秉性。
——他不會被他人的話動搖洗腦。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他自小很少遇到善意。
畢竟人總是有本能的,當他人對你的善意稀少的時候,自然不會覺得對方的話是對的。
但阿拙不一樣,她父母也好,九老姓的人也好,對她都是善意的。
所以他們的話,在她那兒是有份量的。
一日兩日的還沒什麼,長年累月下來,阿拙便是再堅定,內心還是被人撒了網,有所桎梏。
那什麼空心病謝凜不懂,在他看來,要說阿拙全身上下有哪裡有問題,那必然是這方麵了。就好像是一個獨立的存在,他自由生長的話該是圓形的,但周圍卻出現了太多框框架架,將他固定成了方形。
是個人遇到這種事,都會生病的。
隻是這種病不在身體上,而在心上。
她就像是一個被禁錮而不自知的囚徒,哪一天她掙脫那些無形的桎梏,那她才真的是她。
謝凜覺得,阿拙隻要能做回真正的自我,那什麼空心病自然便不藥而愈了。
這一天晚上,顧拙幾乎一晚上沒睡。
她想到了很多,還蹣跚學步,牙牙學語的時候,她就已經有清晰的記憶了。
那會的世界很小,擠擠挨挨的房間,一個院子,便是全部。
大人整日都很忙,在隊裡乾活回來,因為太累,基本都沒有說話的欲望。倒是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話很多。
因為隻有大房有兒子,那會除了顧海和顧大秀,家裡其他孩子,其實是有些瑟縮地。
尤其她們都有一個重男輕女的媽。
楊秀珍還好,她的重男輕女是不掛在嘴邊的,但徐蘭妹不一樣,她的重男輕女都擺在麵上。
“你們少吃點,女孩子家家的怎麼一點臉色都不會看,飯桌上男人還沒有吃飽,有你們這麼吃的嗎?八輩子沒吃過飯嗎?”
“三秀你勤快點,女孩子本來就是賠錢貨,再手腳不勤快,將來倒貼嫁妝都沒人要。”
“五秀你彆老是那麼要強,說話叨叨叨跟大鵝似的,誰家會喜歡這樣的媳婦?”
“二秀你個死丫頭,我讓你給你表哥納的鞋底呢?你怎麼又納的自己的尺寸?”
……
那會聽的最多的話就是這種,而且徐蘭妹這人彆看唯唯諾諾的,但她很會欺軟怕硬,知道劉千芳和王桂芳聽不得這種話,她就背著她們說。
雖然家裡有人重男輕女,但因為顧家就顧海一個男孩,且跟顧拙的年齡差大,王桂芳這個當媽的也不是個會把兒子抬得很高的性子,所以最初顧拙其實沒感受到這方麵的落差。
直到她開始接觸外界。
鄉下地方就是這樣,誰家沒有兒子,難免要被人議論的,更何況還是顧家這種一家三房,兩房沒有兒子的。
受到大人的影響,孩子對上顧拙他們,也有種莫名的優越感。
顧拙小時候可不是現在這樣的脾氣,才兩歲的時候,她就跟一個四歲的男孩打架了。雖然自己被打得鼻青臉腫,但對方也被她揪下來一大把頭發。
“她叫我賠錢貨,我奶奶說了,我叫顧拙,也叫七秀,我不叫賠錢貨!”小小的女孩昂著脖子,對著大人們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