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您舉的事例是不是有點太‘清楚’了?”
“你不也是嗎,乖孫女?”史密夫婆婆立刻反問,然後帶過這個話題,吩咐大家趕緊洗手準備吃晚餐。蘋果家的晚餐一向豐盛美味,但今天蘋果嘉兒沒什麼胃口。長久以來,她從未想過失去一個朋友會是什麼樣子,但今天她體會到了。
入夜,蘋果嘉兒睡得很淺,就在她即將做夢,甚至隱約看到月亮公主走進她的夢時,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喚醒了她。她睜開眼睛,好奇是否是幻覺,但不是,又是一陣敲門聲。她趕緊下樓開門,免得吵醒蘋果麗麗、麥托什和史密夫婆婆——可是打開門後的來客,卻令她大吃一驚。
“拉拉?!”她失聲驚呼,緊接著捂住嘴巴。“拉拉,真的是你嗎?”
“是我。”來者披著一件大披風,全身上下遮得嚴嚴實實,但隨即放下兜帽,果然是蘋果嘉兒印象裡的科羅拉:靛藍色的鬃毛打著卷搭在一邊,劉海搭在前額,清秀標致的麵龐和五官,而沒有濃妝、假睫毛、亮粉色的假發。
這一刻蘋果嘉兒有無數問題想問,但她還是先讓科羅拉進了屋,打開廚房的燈,避免其他燈光吵醒其他小馬,然後給科羅拉倒了一杯蘋果汁。科羅拉麵色有點憔悴,接過蘋果汁一飲而儘,然後露出久違的笑容。“兩年了,蘋果汁還是那麼美味,一點都沒變……你也是——阿傑,兩年了,你還是跟原來一樣。”她的聲音婉轉動聽,即使是平常說話也是如此。
“是啊,但你的變化就大了。”蘋果嘉兒壓低聲音說。“所以你一直記得我對吧?你認得我,就像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認出你是拉拉。”
科羅拉沒有回答,隻是沉默地低頭看著杯子。
“但今天你裝作不認識我,為什麼?好吧,我大概能猜到——也許你覺得跟我這麼個農民交朋友,有損你的高貴形象?”蘋果嘉兒翻了個白眼,略帶怒氣。“我們兩年前還一直通信來著,就算你不想耽誤事業,也應該在信裡說這件事,不是嗎?為什麼突然斷絕來往,搞得我倆壓根不認識?如果你直接說明,我會不理解你嗎?”
科羅拉依舊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從她臉上流下兩滴淚化入杯中。“對不起……我很抱歉。”她帶著哭腔,小聲說。“我很抱歉我們隻能在這種情況下見麵……但情況比你想的要複雜得多。但有一點從沒有變:我一直視你為最好的朋友,直到今天都是。”
“真的?那你為什麼要裝不認識我?”
麵對問題,科羅拉依舊陷入沉默。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解釋道:“因為我有苦衷。你不明白,我走到今天有多麼不容易,我受了多少苦……沒有‘歌後’的頭銜和形象,我什麼都不是。”
“你在說什麼胡話?!”蘋果嘉兒立刻反駁。“你是我見過最會唱歌的小馬,連宇宙公主都是你的粉絲。你有什麼好抱怨的?”
“我不指望你能理解。隻有經曆過了才知道,在音樂界,會唱歌隻是眾多次要因素之一。”科羅拉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來。“讓民眾喜歡一首歌非常簡單,但要讓他們喜歡上一個明星就難如登天。”
“所以你是想說:你長久以來的高冷、冷豔、清高、獨來獨往都是裝的?為的就是打造形象,讓民眾買賬?”蘋果嘉兒張大嘴巴,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可不對,這是欺詐!你怎麼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說謊得來的好處?我隻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腳踏實地、勤奮勞作得來的才是應得——”
“我知道,我都知道……”科羅拉緩緩抬起頭,表情複雜。蘋果嘉兒看到她的臉,仿佛讀出了許許多多交雜融合的情緒,說不出剩下的話。科羅拉擦了擦眼角,繼續看著杯子說:“但你不是我,你沒經曆過我的經曆,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麼難走。如果我告訴你,實現我夢想的唯一途徑就是說謊呢?我應不應該為了誠實而放棄夢想,當一輩子的街頭歌手,然後拖欠房租、吃不起飯、住在潮濕狹窄的出租屋裡?”
“街頭歌手?!你從沒在信裡說過!”蘋果嘉兒大驚失色。“但是……這也不是說謊的理由——”
“很遺憾,對我來說……它是。”科羅拉悲傷地說,語氣中滿是痛苦。“阿傑,我不是你——我沒有農場,也沒有像紫悅那樣有權勢的朋友……我有的一切隻是我的聲音,而這在馬哈頓一文不值。我窮得隻能在地鐵站賣唱,然後隔幾天就搭地鐵去城市各地試音,期待找到一份工作。
“我的吉他總是壞掉,不得不總是花錢去修;我的收入甚至不夠支撐我吃一頓像樣的飯;一周攢下的錢都得拿去交房租,還經常要拖欠;我沒錢買衣服,沒錢坐出租車,更沒錢去找音樂老師——但你知道支撐我一路走來的是什麼嗎?是我的夢想,我夢想有一天能成為真正的歌手上台演出,夢想有一天能讓歌聲傳遍四海,夢想有一天能登上每一張報紙的頭條,夢想充分實現自我價值……我持之以恒地寫自己的歌,卻從未有機會真正去唱。
“你體會不到找工作的艱辛,因為你有農場,而且你的可愛標誌也是乾這個的;我不一樣,我隻能拚命地在街頭唱歌,拚命地攢錢,拚命地試音,然後一遍又一遍地絕望、失望,繼續參加下一場麵試……為了趕每天的第一班地鐵,我總是得起得更早,忍受長達一兩個小時的顛簸,淋雨了隻能咬牙扛,四肢酸痛隻能接著走……我知道你乾農活同樣不輕鬆,但我的疲憊來自心靈,某種意義上更加絕望。”
科羅拉越說越激動,淚如雨下,長久以來的委屈一一浮現,而蘋果嘉兒是她目前唯一能訴說的對象。在這一刻,蘋果嘉兒的怒氣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震驚和愧疚。蘋果嘉兒遞過去紙巾,小心翼翼地問:“你從未在信裡寫這些。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科羅拉擦擦眼淚,點頭道:“因為我不想跟朋友說這些傷心難過的事。我不想讓你替我擔心,就像我不想我爸媽替我擔心。”
“你如果在信裡說了這些困難,我一定會幫你的!”蘋果嘉兒真誠地說。“我們是朋友,朋友就是要互相幫助。你真應該告訴我。”
“然後接受你的金錢援助?不,阿傑,我不想要施舍……”科羅拉抽抽鼻子,搖頭道。“就像我說的,我想實現我的夢想,而這件事隻能由我自己來做,你幫不了我,其他小馬都是。”
“好吧,我現在能理解了,真的。”蘋果嘉兒拍拍科羅拉的肩膀,安慰道。“如果我們的友誼會影響你的形象……那麼我能理解你為什麼假裝不認識我……可為什麼你會容忍那個斯凡革?他是我見過最囂張跋扈的小馬!你知道他總是向其他小馬提各種無理要求嗎?”
“我知道,我不是瞎子。”科羅拉脫口而出,但隨即眼皮低垂。“但他對我有知遇之恩,如果不是他,我可能至今都還在地鐵站入口賣唱……‘歌後’是他打造出來的,沒有他,這個名號一文不值。在我最低穀的時候,是他借給我服裝,讓我通過試音,跟我簽約……說來可笑,我曾以為他是個紳士,但結果他並不是;可我依然要靠他,依然需要他的資源和幫助,即使我現在知道他其實是個偽君子……噢,我也是個偽君子,不是嗎?”說到這,她悲傷難耐,掩麵痛哭。“我怎麼就活成了這個樣子?!”
蘋果嘉兒給了科羅拉一個溫暖的擁抱,也忍不住替她悲傷。科羅拉說的輕描淡寫,但蘋果嘉兒知道每一段文字背後都是實實在在的悲慘遭遇。她無法想象單槍匹馬在那種絕境中拚搏的場景,就好像她無法想象沒有紫悅她們自己的未來。
她既懊悔又慚愧,後悔自己怎麼能不早點察覺這一點?朋友在大城市受儘折磨,她卻不能給予應有的關懷和安慰,這真不好。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地聽科羅拉傾訴,僅此而已。
科羅拉越說越多,幾乎把大城市的遭遇說了個遍,當然不全是悲慘的,也夾雜著趣事,比如她認識的好心房東太太、樂器行店主。可這僅有的一點溫馨也被遺憾取代,因為科羅拉最後回去找他們時,已經物是馬非。
談話一直持續到淩晨兩點,科羅拉喝了兩杯蘋果汁,說得差不多,心情好受了些。但她最後不得不告訴蘋果嘉兒,說她為了事業,必須也隻能繼續裝作不認識對方。
“我實現了我的夢想,但除了夢想之外的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科羅拉的千言萬語最後隻濃縮成這一句。“我很抱歉,真的對不起……我是個不誠實的小馬、一個偽君子,隻能縱容斯凡革……我的內心無時不刻因謊言而煎熬,可我隻能繼續這樣做,我必須這樣……很抱歉說了這麼多,我得離開了。”科羅拉重新戴上兜帽,蘋果嘉兒送她出門,臨分彆時蘋果嘉兒保證不會影響她的形象。於是科羅拉感激地說了聲“謝謝”,然後搭乘專車司機的車離開。
蘋果嘉兒目送馬車離去,長歎口氣,內心五味雜陳。她意識到並不是所有小馬都有她這樣美妙的生活。生活本身充滿了荊棘、痛苦、悲傷和淚水,主旋律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拒絕,副歌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伴奏是無數的遺憾,隻有極小的一部分被稱為“幸福”。
所以她有什麼權利要求科羅拉承認她們的友誼呢?奇跡先生曾說“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說的就是這個情況?蘋果嘉兒同情這位朋友,所以決心幫忙維持這個虛假的“歌後”形象,即使這意味著她首先要失去這個朋友。
可這種生活真的是科羅拉想要的嗎?難道為了夢想,就可以什麼都不顧嗎?難道為了夢想,就可以付出一切嗎?也許有時候,為夢想付出的代價,比夢想本身要珍貴得多。
“蘋果嘉兒,你半夜在廚房乾嘛?”一聲大喝打斷了蘋果嘉兒的思緒,是史密夫婆婆——老年小馬憋不住尿、睡得淺,起夜頻繁很正常。“晚餐沒吃飽?不要吃夜宵,對腸胃不好!”
“不是啦,奶奶,我隻是……喝口水。”蘋果嘉兒連忙解釋,順便收拾桌子。她沒說謊,科羅拉喝的是蘋果汁,而她喝的確實是水。
“嗯?怎麼有兩個杯子?”史密夫婆婆突然問。
“呃……”蘋果嘉兒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
史密夫婆婆瞪大眼睛看了一會兒,隨即擺擺蹄子不再追究。“算了,不想說就算了。回去睡覺吧。”
蘋果嘉兒鬆了口氣,洗乾淨杯子後上樓睡覺。但接下來的後半夜,她是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