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沉,每過一刻,便暗一刻。
二人自大石寺回到成都時,天已斷亮。
然市坊喧鬨聲不歇,點點燈火次第燃起,微黃的光暈溫柔彌漫,朝山城望遠,竟如地上悄然浮出一片小小的星群。
他們入了城,避開一隊匆匆而過的鏢客車馬,才踏上道左,恰好一家食鋪掌燈。
予人一種燈火為他們點亮的煦煦之感。
離開巴盟古寨,路上隻飲過幾口山泉,肚腹正餓,不等回返川幫,周奕尋了個空桌坐下。
石青璿更為熟稔,叫了夥計點好飯菜。
客不多,菜來得快。
這是一家老鋪,專治錦江時鮮,尤擅治魚。
飯以竹筒來盛,魚在盤中,隻是家常便菜,與豪奢無關。鯽魚數條,筷子長短,不及掌寬。但身扁帶白,乃是鯽中上品。
掌勺的廚子頗有幾分手藝,肉嫩而鬆,口滑得很。
周奕蘸湯而食,吃的津津有味。
石青璿長年在巴蜀,不覺得口味新奇,她隨便對付一些,便端詳起從大石寺帶出的一管短笛,偶爾朝周奕飛去一個目光。
入了城,似乎是融入了那股安逸氣氛中。
她心神寧靜,便將這幾日好奇的事逐一問出。
譬如陰陽靈媒、煉神心網.還有十裡狂尋他喝酒一事的來由。
周奕邊吃邊說,那些與武學有關的他就隨便講講,十裡狂的事便說到了大鵬居。
一圈聽下來,石青璿雖沉浸在這段江湖過往中,但她更感興趣的地方,非是這酒國豪俠的友情,而是在白瓷盞上。
“我在青竹小築待過一段時間,隻曉得隆興和有郫筒、劍南燒春、荔枝綠等好酒,卻未曾聽說喝酒還能這樣論杯的。”
“沒什麼可稀罕的,一點小小意趣罷了。”
石青璿不由追問:“那飲用郫筒酒,該用什麼杯呢?”
“這也簡單。”
周奕笑了笑:“你給我酒,我再告訴你。”
朝不再說話的少女瞥去一眼,周奕頗為豪爽地掏出一塊長叔謀金盾碎片。
“客官,這位姑娘已經會過賬了。”
可惜,這塊碎金子依然沒花出去
從食鋪離開,他們徑直返回川幫。
到了總舵門口,聞聽風聲的範卓迎了上來,問起巴盟之事。
從周奕口中得知羌瑤苗彝四大首領的承諾後,範卓心中大定。
“我與他們相處甚久知他們的性子,這四人雖然排外,但俱是信守承諾之人,有我兩家支持,不管三家議會獨尊堡持什麼態度,在蜀郡之地,大都督斷然不會吃虧。”
範卓得了巴盟消息,立時把胸口拍得震天響。
“議會的時間沒變吧。”
“沒有,還有近一個半月,另外”
範卓話音一轉,趕忙說起另外一條消息:“就在前日,得了棺宮周老宗主傳話。”
“說了什麼?”
“他說.要在議會前幾日來本幫總舵。”
雖然對周奕有信心,但範卓的語氣還是稍顯沉重。
畢竟,對棺宮的刻板印象太深。
獨尊堡麵對棺宮,也隻能龜縮不出,更彆說其他人了。
周奕微微頷首,想了想道:
“範幫主勿憂,這多半隻是試探,而且不是衝著你來的。巴蜀三大勢力議會在獨尊堡,他挑在這個時間,解堡主反倒要緊張。”
話罷,周奕又與他講了巴盟、大石寺內情:
“奉盟主他們也聽過我的猜測,對巴盟出手的人也許便是天君席應。此人來自滅情道,但他展露的武功與我聽聞中不太一樣。”
“大石寺上代主持大德聖僧的死敵便是他,我隨即去大石寺查探。”
“但寺內全是吐穀渾高手,其中有一人我雖未與他照麵,但隻聽風勁,便知是個了得人物。”
範卓濃眉皺作一團:
“我聽過吐穀渾王子伏騫,是年青一代高手,這一族的一流強手不少,但能叫大都督也重視的人,卻聞所未聞。難道便是席應,這魔頭與吐穀渾合作了?”
周奕沒有直接回應:
“東晉時北霸槍慕容垂修煉到了人體極限,吐穀渾王慕容伏允該是得了他的傳承,這才練出諸多精兵,否則以伏鷹槍這一脈的武學技法,難以造就如此多的高手。”
範卓做了一番思考,更願意相信周奕的判斷:
“蜀郡從未湧現如此多的高手,這次獨尊堡議會,恐怕要出大亂子。”
周奕寬慰一聲:
“在蜀郡論人手誰也不及你們三家,範幫主隻需提前與奉盟主商定,提前布置,江湖亂子再大,也不會讓那些彆有心思的人得逞攪亂巴蜀。”
兩人又聊過幾句,周奕順勢說起要去尋袁天罡一事。
等回到自家住處,正待安歇。
數日未見的侯希白敲響了他的窗戶。
這些日子,他去了獨尊堡,了解到更多堡內之事。
“繼帝心尊者之後,道信大師也來到獨尊堡,不久之後,嘉祥大師也會至此。”
周奕看到他惴惴心寒的表情,立即回應道:“石之軒來了?”
“是的,石師現身巴蜀,不知在何處。”
侯希白意有所指:“周兄,你與石姑娘在一起須得當心,石師有很大概率會尋來。”
見周奕沉思不答話,他將扇子一抖,朝外瞄看一眼,擋住半張臉悄聲說道:
“石師對女兒的情感難以捉摸,你在他眼中,一定是個危險人物。”
“說笑了,我怎會危險。”
周奕轉了個話題:“獨尊堡近來有什麼動作?”
“解暉正在集結獨尊堡中的人手,甚至派人去請袁天罡道長。”
“壓力這樣大嗎?”
“不,應該是想試探袁天罡的態度,因為從獨尊堡中派出去的管家,他帶上了一封極為特殊的信箋。”
侯希白折扇輕搖:“此信來自寧散人。”
周奕目色深沉:“看來不是一個邪王那麼簡單。”
“對了,聖女呢?”
“師姑娘難得一見,她來獨尊堡許久,但多半時刻都在閉門練功。”
侯希白帶著調侃語氣:“我見過聖女一麵,很可惜的是,她沒有問起周兄。”
周奕露出‘失落惆悵’之色:“我與慈航靜齋背道而馳,想來聖女是將我當作敵手了。”
“彆傷心。”
侯希白輕拍他的胳膊:“就像你說的,多情自古空餘恨,天下間好景無數,欣賞便能讓人心情愉悅,何必一定要擁有。”
他灑脫一笑,表現出了花間派獨特的浪漫瀟灑氣質。
所謂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這正是多金公子的風流意態,自含雅韻。
就在這時,外邊又一道清脆的嗓音響起:
“侯希白,侯希白~!”
範幫主的美麗女兒很快就找了過來,抓著侯希白的胳膊,將他拉了出去。
“侯兄,多情自古空餘恨,切記切記。”
範采琪回頭瞪了他一眼,頗有怪罪之意,嬌聲道:“大都督,你這叫什麼話。”
侯希白本想留下與周奕再聊一會兒。
但還是抵不過巴蜀姑娘的熱情。
周奕站在門口,瞧見不遠處窗戶邊的藍衣少女,邁步走近,見她正翻看曲譜。
她入神得很,周奕便不提閒話:
“石之軒在巴蜀露麵了,你還要和我一起去眉山郡嗎?”
聽到石之軒三字石青璿秀眉微蹙,抬頭看向周奕時,目光在他臉上停了幾息:
“你敢與我一道嗎?”
周奕目不斜視:“有何不敢?”
石青璿愁色全消:“好,那我與你同去,正好我也想拜會袁道長”
周奕回川幫總舵隻歇一日,心中有事,生不出遊覽成都之心。
便尋袁天罡道友,朝眉山郡而去。
出城朝西南雙流方向走,此處地勢平坦。
過新津渡,進入岷江流域,這裡水陸交錯。
再至古武陽、青神,眼前景物多有變化,平緩的道路兩旁,有更多的農田淺丘。
靠近峨眉山區,山路漸陡。
好在二人輕功甚高,踩枝點草不在話下,也無懼山上的熊虎野獸,隨意登山。
到了第五日,路過山下集鎮買好乾糧,又按照幾個挑柴薪的樵夫指路,尋了近道。
沿途多有荊棘,偶有草深及腰之處。
這倒不算障礙,隻是忽來一場大雨,將他們逼迫到一處山崖破觀。
此觀不大,修築在陡峭的崖壁上,累木支撐,遠遠看去驚心動魄,幾可與古蜀道上的棧橋相比。
四下隻留一條窄而陡的岩路,沒膽子的人可不敢攀登。
二人上到觀內,雨勢更大。
周圍的青竹綠樹被打得啪嗒嗒亂響。
卻沒想到,這破觀內堆了不少乾柴,日用物也不缺,地上更有一灘灰燼,是前不久才留下的。
“等雨停了再走吧。”
“嗯,此地距離袁道長的居所已不算遠,一兩日就能到。”
石青璿避開一處漏瓦,站在道觀門口朝外張望,見雨絲成線,曉得這雨一時半刻停不下來。
回頭一看,周奕正撿拾乾柴,要在原先的火堆旁生火。
她走過去幫忙,很快就把火生起來。
石青璿的衣衫濕了些,貼膚處透著雪白,露了些人間好風景,她朝火堆靠了靠,要把衣衫烤乾。
目光時不時看向一旁的青年。
他在生火之後,忽然閉目打坐,不聞外物,像是與這道觀融為一體。
起先,石青璿還以為他秉持君子之風,故意為之。
漸漸發現,他是練功進入狀態。
一直到天黑,他的動作都沒有變過。
雨漸漸變小,後來如牛毛細絲,周奕聽到一些響動,也沒作理會。
之前在巴盟那段時間,他研究精神心網許久。
對於竅中煉神以及元神元氣相合,有了極為深刻的認知。
從成都南下後,一路看山川氣象,又趕上這陣山雨,隻覺靈感被澆灌激發,心中靜意大生。
在火堆傳來“啪”的一聲脆響後。
周奕從打坐中睜開眼睛,他的衣衫早已乾了,卻看到石青璿還在烤火。
她身旁有乾糧,還有許多新鮮豔紅的樹莓。
“這是從哪摘的?”
“就在道觀左側的溪道邊,還有很多。”
周奕吃了幾個,酸酸甜甜的。
石青璿凝目瞧他:“我瞧你心無掛礙,練氣入定,是很難得的行功狀態,你要不要在此停留?成都的事不急在幾日,棺宮尋川幫也是一個月後的事。”
周奕本就有這個想法,沒成想她先提了。
於是認真道:“此地距集鎮有一定距離,我怕你感到不便。”
“這與我在幽林小築沒多少區彆,隻是身邊多了個人。”
少女抿唇一笑,補充了一句:
“也不對,你練功時一言不發,可以將你當成一截木樁,我依然是孤身一人,在這峨眉山欣賞幾日春景,沒什麼不便。”
周奕摘掉一顆壞果,隨口道:“其實也有不同。”
“譬如你在幽林小築會被人逼迫到成都,在這裡就不會。”
石青璿微微一笑,不再接他的話。
周奕吃完野果乾糧之後,又開始打坐。
這道觀不大,除了進門這一小殿之外,隻有一個簡陋房間,勉強能住。
好在江湖人有一身內家真氣護體,什麼風餐露宿,披星戴月都不算甚麼。
不過,石青璿再從容,心裡還是免不得生出一絲異樣。
以外邊那人的為人,倒是不擔心他會破門而入。隻是此刻孤男寡女,口中說的再多,終究與她之前所居小穀截然不同。
這一晚,她首次沒有靜下心來,帶著混亂思緒入夢。
在夢中,她看到兩人惡鬥,一個是出塵的白衣青年,另一人則是個邪魅中年文士。
兩人在高崖上打得難解難分,最後一齊從懸崖上跌落。
石青璿被嚇醒了,睜開眼時,天已蒙蒙亮。
接下來幾日,她在山中很是安逸。
順著溪流采樹莓,偶爾打點野味,或者砍幾株水竹製竹簫,更多的時候,便是瞧白衣青年練功。
周奕從打坐姿態,逐步變成練劍。
若是尋常武人練功,無論多麼高妙,石青璿也不會一直保持興趣。
隻是周奕輕功甚高,在懸崖上踏空練劍,高枝神遊,有種藝術美感。加之劍法輕盈,經常不見兵刃,隻聽劍鳴。
那鳴聲回蕩山穀,正與溪流衝澗和鳴,宛如一曲自然輕快、高山流水般的峨眉小調。
她悠哉悠哉,沉浸在其中。
隻是有一日,險些出現意外。
她尋著溪道,往道觀更上方找到一清冽石潭,一開始隻在潭中沐足,後來一天日光大盛,便除衣沐浴在潭水中。
哪裡想到,周奕毫不知情,踩著輕功登崖而上,快要逼近。
隻好在匆忙中出聲將他驚走。
當春季裡的最後一輪圓月從峨眉山落下,山中劍氣收歇,入了劍鞘。
二人離開破舊道觀,繼續朝西南而去。
又一日後。
周奕站上一處高峰,眺望遠方。
隻見山巒起伏的輪廓,被濃淡不定的雲霧包裹,時而顯露崢嶸,時而又隱沒於一片茫茫青白之中。
石青璿的目光則是朝下俯瞰。
屋舍村落,集鎮,就在不遠處。
她朝下方一指:“下山便到了。”
“嗯,走吧。”
周奕心中暢快,話語多了幾分慷慨之味。
石青璿也聽出來了,笑道:“大都督興高,看來劍法有成。”
“還行,小有進步。”
他在峨嵋山上練劍,此刻就像是那些神話中的峨眉劍俠,功成下山,再履人間,看到一片普通市井人煙,心中也能得一份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