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州之地,刺史總覽全局。
知州負責處理政務。
總將負責軍務。
章振身為總將,算是平陽府軍方二把手,絕對的位高權重。
在平陽府動亂之前,各種大場麵也是見過不少的,朝廷的巡查官吏,代表天家威嚴的欽差,便是傳達聖旨的公公,都見過不少次,心性早已錘煉出來。可就是這樣一個總將,在見著不遠處那十七八歲的少年的時候,居然有種難以名狀的壓抑。許是四周那殘肢遍地,鮮血橫流的畫麵,帶來的衝擊吧……還有前途未卜帶來的恐慌。
章振很清楚,他求見宋言,隻是為了尋一條活路。
為自己,也為手下的兄弟。
轉身望了一眼身後那一張張熟悉的臉,章振重重吐了口氣,他收斂心緒,牽動手裡的繩子,邁步走去。
繩子的另一端,還拖著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人。
這人的年齡應該要比章振還大一些,隻是平日裡養尊處優慣了,是以身上的皮膚遠遠不似章振那般粗糙。
緋紅色的官袍,象征著他的身份。
錢耀祖。
雖然繩子纏著脖子,不過他還活著。
當章振停下來的時候,錢耀祖便能趁機喘上幾口氣。
恢複過來一些之後,滿是血痕的臉便被怒氣充斥,他張開嘴巴準備破口大罵,誰能想繩子忽然繃直,伴隨著強烈的拖拽感,繩子便緊緊勒在脖子上,到了嘴邊的咒罵愣生生給卡了回去,一雙手拚命抓著繩子,努力在繩子和脖子間隔開小小的縫隙,才讓沒有因為窒息而死掉。
嗤啦,嗤啦,嗤啦……
就像是一條快死的狗。
錢耀祖拚命的抬著頭,可一不小心半邊臉還是會接觸到冰冷的地麵,破碎的冰碴和細碎的石子,立馬就在那張保養的相當不錯的臉上,劃拉出一條條血痕。偶爾不小心,腦袋還會撞上大一點的冰塊或者是石頭,砰的一聲,便會沁出絲絲血跡。
有些地方,皮都已經被磨掉了,血淋淋的。
疼痛,讓錢耀祖一張臉都扭曲成一團。
四周投射過來的詭異目光,更是讓錢耀祖感受到了極致的羞辱。
所有的一切混合在一起,最終演變成濃鬱的憎恨,還有森寒的殺意。隻要能活下去,他發誓一定會殺了章振,殺了宋言,要殺了所有羞辱他,和看到他被羞辱的人。
哪怕血流成河!
哪怕屍骨如山。
喉嚨裡,是咕吱咕吱的怪異聲音,似是呻吟,又仿佛某種野獸在咆哮。
章振並不知道錢耀祖心中的念頭,就這樣拖著錢耀祖,剛剛走出去幾步,立馬就引起了四周黑甲士的注意。
一雙雙目光全都望向這邊。
這些黑甲士,全都是手上沾滿鮮血的存在,被這麼多黑甲士盯上,即便是章振都有些毛骨悚然,那一雙雙目光就像是刀子一樣銳利,仿佛正在他的身上尋找適合下刀的地方。一隊黑甲士已經攔在了麵前,他們並沒有攻擊,但手指全都已經落在了刀柄上。
好似隻要自己有任何異常的舉動,銳利的鋼刀立刻就會將他剁成肉醬。
他相信,這些人做的出來。
視線掃過黑甲士,黑色的盔甲上還黏連著一片一片的鮮血,肉塊,甚至是破碎的骨頭和內臟。
然後,章振的眼睛裡忽然爆發出強烈的羨慕和嫉妒的光。
身為平陽府的總將,章振的眼光自然是相當不錯的,他一眼就能看出這些黑甲士身上的盔甲,手裡的武器,全都是上上之選。然後,他的身子忽然間哆嗦了一下,喉嚨中是劇烈的喘息,眼神變的震驚,甚至是恐懼。
這些盔甲和武器的材料,是……百鍛鋼?
在煉鐵的時候,各種機緣巧合之下,有極小概率出現百鍛鋼,一個鐵器工坊,一年到頭收獲的百鍛鋼能做出一把武器,已是極為不易。
可以說是鐵料中最珍貴的存在。
價比黃金,一點都不誇張。
隻因數量實在是太過稀少,所以市麵上的百鍛鋼多用來鍛造武器。寧國太祖立國之初,曾收天下百鍛之鋼,共得寶劍七把,賜予七位開國功勳。
這便是開國七國公。
至於這七把寶劍,也被稱為寧國七大名劍。
章振也隻是有幸在一位國公府邸見過一眼而已,可是現在他看到了什麼啊?放眼望去,兩三千的黑甲士,清一色身披黑色百鍛鋼甲,手持百鍛鋼刀。章振甚至以為自己瘋了?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次看過去,沒錯,還是百鍛鋼甲,百鍛鋼刀。
這一刻,章振幾乎快要忍不住尖叫出聲!
這宋言,怎能如此豪橫?
若是他能擁有一把百鍛鋼刀,他甚至會當做章家的傳家之寶,代代傳承下去。
而這宋言,便是麾下最底層的兵卒,居然都用百鍛鋼武裝到了牙齒?
要不要這麼誇張?
有錢也不是這麼造的啊。
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盔甲,唯有護心位置是鐵製甲片,還已經鏽跡斑斑,其他地方隻是皮革,再看身後其他兄弟,那還不如自己呢,跟眼前這些黑甲士比起來,他們簡直就是乞丐。
不對,那是連乞丐都不如。
就在章振被打擊到的時候,一道身影邁開步子,衝著這邊走了過來,那是一個身高九尺的壯漢,透過那粗壯的身段,章振一點都不懷疑這人能生撕虎豹,站在麵前,即便是他都能感受到陣陣壓力。
“你是誰?做什麼?”壯漢甕聲甕氣的開口了。
章振喉頭蠕動了一下:“下官章振,平陽府總將,攜麾下諸將拜見宋爵爺,還望通稟。”論官職,論品級,章振是要比宋言這個縣令更高的,所以他用爵位來稱呼,將自身的姿態放的極低。
洛天陽看了看章振,又看了看地上躺著的錢耀祖,然後揮了揮手,黑甲士自行散開。章振吐了口氣,隻要宋言願意見自己,便有了活下去的可能。
眼見洛天陽領著章振幾人靠近,洛天璿衝著宋言笑了笑,然後轉身離去,雖然很想要和相公待在一起,但相公處理正事的時候,她不會留在身邊打擾。
在距離宋言還有幾步遠的時候,章振便停下了身子,衝著宋言拱手見禮:“下官平陽府總將章振,見過爵爺。”
宋言看了看麵前的章振,四十來歲的年齡,麵色卻仿佛五十多一樣滄桑。
對於這個總將,宋言的觀感有些奇怪,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差吧,身為平陽府總將,統治麾下一萬五千名的府兵,卻眼睜睜看著女真的騎兵在平陽府的地界上耀武揚威,看著寧國的子民被屠戮,看著錢耀祖在平陽城內胡搞,一批一批的女人被送給女真,一批一批的百姓被活生生餓死……
他手裡明明有著改變局勢的能力,卻終究什麼都沒做。
可另一邊,宋言又不是不能理解。
這個時代上下等級分明,文官權勢太大,武將地位被削弱,被欺壓,武將的血性也在欺壓之下被消磨,章振不敢反抗錢耀祖的命令,陽奉陰違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而且,章振也不得不認真考慮,反抗錢耀祖會是怎樣的結果。以錢耀祖的手段,他便是下一個竇賢,梁有德,莫說是他的性命,怕是老婆孩子父母,都要跟著一起沒命。
宋言和錢耀祖之間衝突爆發,也徹底將他推到懸崖旁邊,逼著章振做出選擇。
如果他繼續像之前那樣……
一旦錢耀祖死亡,平陽城內的情況徹底曝光,隻是區區錢耀祖一家人的性命,根本不足以平息寧和帝和朝堂的怒火,平陽城大大小小的官員全都會被牽連,章振也不例外,隻是一條知情不報,就足以砍掉章振的腦袋。
如果錢耀祖勝利,在解決了宋言之後,回頭也會將他給收拾了。
在這種情況下,他選擇了將錢耀祖活捉,並且以極低的姿態拜見宋言,為的就是求一條活路。當然,這裡麵的情況可能要比宋言推測的複雜很多倍,不過總體應該是差不了太多的。
宋言吐了口氣,又看了一眼這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若是能保下這一批將官的性命,從此之後平陽府府兵,將會徹底成為被他抓在手心的力量。
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