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禽獸,不可混而居之!
一陣涼意滲透心扉,胳膊上泛起一層細密的寒栗。
是毛骨悚然?
是難以置信?
宋言早已知曉寧國朝綱敗壞,士大夫高居廟堂,把控一切,卻怎地也未曾想到居然會如此誇張。
縱然是士大夫階層權勢最為誇張的宋朝,士大夫敢噴的皇帝滿臉唾沫;縱然是士大夫極為張狂的明末,士大夫敢弄死一個又一個皇子,皇帝,明麵上一個個還是憂國憂民,愛民如子,像寧國這般公然宣稱百姓乃禽獸,絕對是頭一遭。
先秦時期修築長城,是為了防備異族入侵。
始皇帝勾連長城,是為了不讓匈奴馬踏中原。
就算是特不靠譜修建隔離牆,也是為了防止邊境移民。
像寧國這般,為防備自家百姓而修築高牆的,絕對是獨一份。
宋言嗬了一聲,今日算是長見識了。
寧國,當真是爛透了。
爛到根了。
宋言甚至都震驚於這樣一個腐朽到極致的政權,究竟是如何維持到現在,居然還沒有崩潰的?或許,正是朝堂上的各大勢力之間,形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才一直維係著寧國的存在。
宋言不得不認真思考一個問題,就算寧和帝真的重新執掌了寧國的權力,他能改變這一切嗎?
做不到。
這是宋言深思熟慮之後的答案。
宋言並不否定寧和帝的水平和手段,他是個相對優秀的皇帝,但距離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這些還是有著極大的差距,又缺少朱元璋那般動輒九族消消樂的狠辣,即便寧和帝重新掌握權力,他能改變的地方也是極少的。
他或許可以壓製楊家,可以祓除白鷺書院的影響,可終究不能和世家門閥以及文官士大夫徹底撕破臉,因為他身邊的力量主要便是由世家門閥和士大夫構成。
宋言知曉房海的意思,於房海心中,宋言這個寧和帝的外甥女婿,天然便是保皇派的夥伴。
曾幾何時,宋言也是這樣認為的。
可在看到這一麵高牆,在聽到那一句人與禽獸,不可混而居之之後,內心深處這樣的想法受到了衝擊和撼動。
於宋言看來,現在的寧國需要的或許是一場酣暢淋漓的……革命!
不知在這寧國,來一場打土*,分*地,最後會是怎樣的光景?
“是不是覺得很離譜?”房海於旁邊觀察著宋言的麵色,宋言的臉上一片漠然,似是毫不在意,可最初那一瞬間的驚悚,還是瞞不過房海的眼睛:“我也覺得難以置信,雖然說起來,房家算是這個政策的既得利益者……”
“可是,我很怕啊。”
“很怕在不久的將來,就因為這一堵高牆,因為那一句禽獸,導致我們都被人砍了腦袋。”
房海吐了口氣,目光凝視著麵前斑駁的城牆,城牆上也有禁衛軍駐紮,數量甚至比外城還要密集,身上也都是銀亮的盔甲,手中都是鋥亮的長刀,更有巨弩架於城樓,不知這巨弩,究竟是防備異族入侵,亦或是防備自家百姓?
“據說,當初定下這規矩的時候,也是有一些人反對的,然更多的士大夫卻是想要去享受那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最終反對也沒什麼用處,牆建了起來,內城,外城分了開來。”
房海繼續說著:“大抵便是那時候,士大夫的地位實在是太高了吧,高到前所未有的地步,皇帝薨逝之後,便給了一個仁宗的廟號。”
“當真沒人能看出這堵牆的禍患嗎?”宋言抿了抿唇,有些疑惑。
房海笑了笑:“怎麼可能!”
“能入得廟堂的,又有幾個是蠢笨之人?接下來幾十年,偶爾也有人提出要將城牆拆除,終究都是不了了之。或許,朝堂上絕大多數人都能看清楚這堵牆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可是啊……有些東西,享受過了,再想要將其舍棄,就很難了。”
“或許,不過隻是醉生夢死罷了。”
“走吧。”搖了搖頭,房海似是已經沒有太多興趣繼續說下去,引著宋言等人便入了城。
內城和外城的區彆自然是極大的。
隻是一堵牆,儼然兩個世界。
沒有外城的擁擠和喧囂,內城顯得格外安靜。
青石板鋪成了路麵,平整,光滑,便是馬車行走在上麵也感覺不到半分顛簸。沒有沿街叫賣的攤販,偶爾能看到一些酒樓,店鋪,大都妝點的金碧輝煌,屬於那種一看裝修就知道非常昂貴的類型。也有人行走於街道,大都不會高聲喧嘩,便是說話也隻是低聲交流著什麼。庶民,自然也是有的,多是某些府邸的下人。雖然嘴巴上說著人與禽獸不可混而居之,但需要有人伺候的時候,也不是不能網開一麵。街道兩旁的商鋪後方,便是依次林立的閣樓,園林,宅院,每一棟都是古色古香,優雅的美感與低調的奢華並存。
每隔幾十步的距離便能看到兩個禁衛軍,相向而立,位於街道兩側……這裡不是有禁衛軍巡邏,這裡到處都是禁衛軍。
一行人拐了一個彎,兜兜轉轉之後,便來到了一棟府邸前方,房府兩個鎏金大字,於陽光下泛著耀眼的黃。
這宅邸,自然是要比鬆州府的宅子更奢華一些的。
作為房家嫡子,房海地位是很高的,雖說世子之位因著房俊的死,有了些微的鬆動,可宅子裡的下人,卻也不敢對房海有半分不敬,更何況,就算是不繼承國公的爵位,房海本身也是一個侯爵。
沒有半分怠慢,無論是房海帶來的家丁,還是跟著宋言過來的十個黑甲士,全都得到了妥善的安排,稍稍奇怪的是,偌大的宅子裡,卻是見不著主事之人,房海詢問了一番之後方才知曉,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以及侄子侄女,大都不在家中,因著上元將至的緣故,各種詩會茶會數不勝數,都已有了邀約。
於這些人,房海也不是特彆在意,吩咐廚房那邊準備了一下中午的飯食。
待到一頓午飯結束,已經過了午時。
下午時間,房海本是準備帶著宋言熟悉一下東陵城,隻是忽然想起自己的奏章都還沒有準備好,無奈之下隻能留在家裡準備奏章,原本準備安排府內的一個管事跟著宋言,也被婉拒,一個人出了門。
當然,說是一個人,宋言也清楚,小姨子定然在某個地方悄悄的跟著自己。
安全方麵用不著擔心。
一路走過。
房府,杜府,崔府,張府……大抵都是一些朝廷大員的宅邸,皆是奢華,高雅。路上也遇到不少人,雖覺得宋言的模樣有些麵生,卻也沒人感覺奇怪,畢竟朝堂之上人來人往,出現一些新麵孔也實屬正常。
偶爾經過一個綢緞布莊,便見著幾個大家小姐於其中挑選布料,內城的綢緞莊子自然和外城的不一樣,裡麵幾乎都是雲錦,蜀錦,這樣的名貴料子,宋言大概知道,其中最值錢的應是一種叫做雲煙紗的料子,據說布料極為細膩,半隱半現,如雲似煙,頗受王公貴族的喜歡。
一匹雲煙紗的價值,許是比得上十匹優秀的戰馬。
那可能是一個普通五口之家,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銀錢。
而那小姐大抵隻是問了一下有沒有雲煙紗到貨,價格上是完全不在意的。
又走過了一段距離,便遇到了一個茶莊。
陸羽茶莊。
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寫下了《茶經》陸羽……想來應該不是的,畢竟這時候的陸羽應是還未曾出生。
茶莊被一些公子小姐包了場,裡麵正在舉行詩會。
這種地方舉行的詩會,自然跟群玉苑,青樓這種地方的詩會不太一樣,沒有敲鑼打鼓,沒有琴音嫋嫋,沒有妓子搔首弄姿,一群公子小姐,相向席地而坐,麵前便隻有筆墨紙硯,主座上有一個竹筒,竹筒內有許多竹簽,抽中哪個竹簽,便以竹簽上的題目作詩,填詞。
每每有某個公子新作出爐,就會邀請一名小姐將自己的詩詞念出,便能得到一番誇讚,隨後便有另一名書生,拿出一份更為優秀的,才子們互相較勁,身段婀娜的佳人又給這些才華賦予了一層朦朧的曖昧。
品茶,作詩,倒也風雅。
儘管,於宋言看起來這所謂的詩會,更像是一個相親會。
若是當真遇上看對眼的,難保不會發生些什麼。
畢竟現在寧國民間雖然日趨保守,可權貴階層,怎一個糜亂了得,宋言便能瞧見,有幾個留著少女發式的小姐,眉眼間都隱含媚態。偶爾便會有一陣喝彩的聲音,應是某個公子做了一首好的詩詞,宋言於茶樓外麵稍稍聽了一段時間,便搖了搖頭,沒什麼興趣。
這些詩詞,大抵寫的還是國破家仇之類的東西。
一個連東陵城都沒怎麼出去過,常年流連於青樓,茶樓的富家少爺,從未見過邊疆戰亂,從未見過蠻族凶殘,寫出來的東西不免矯揉造作,徒增笑爾。偏生那些小姐們還覺得這首詩頗為不錯,不少小姐望向這位公子都是眸含春水,而那公子表麵上還是雲淡風輕,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樣,唯有眼神中些微的得意,暴露了真正的想法。
宋言便有些好奇,不知將這人放到邊關,直麵女真戰馬的鐵蹄和舉起的彎刀,是否還能寫出來這樣的東西。
搖搖頭,宋言便繼續往前走去,又經過了一段路程,宋言終於停下腳步,抬眸望去:安寧侯府。
卻是到了趙豐家。
宋言嘴角勾起些微的弧線,緊了緊衣領,便朝著趙家大門走去。
門口自然也是有門子守著的,這是大戶人家的標配。
隻是相比較鬆州府,寧平縣這些地方的豪門望族來說,東陵城的門子顯然更懂得規矩,更知曉自己的身份,見著宋言身影身子立馬便彎了下來,算是在鞠躬行禮,臉上完全看不出半點跋扈,眉眼間也滿是笑意:“這位公子,敢問……您找誰?”
聲音也是頗為客氣。
畢竟,這裡是皇城啊。
有權有勢的人實在是太多,稍有不敬,許是就會得罪人。
“在下平陽伯,求見安寧侯。”宋言笑笑,報出了自己的名號。
平陽伯?
門子在腦海中思索了一下,似是沒怎麼聽說過這個名號,而且,自稱伯爵,可這年齡看起來也太小了一點吧?
有沒有二十歲?
總感覺像是在忽悠。
不過,這不是他一個門子該管的事情。
儘管心中狐疑,臉上卻沒有表現出半分,反倒是告罪一聲:“伯爺稍待,小的這就去稟報我家老爺。”
侯府,後院。
一名五十多歲的男子,正坐於太師椅上,手裡拿著一個小茶壺,優哉遊哉的曬著太陽。
這位,便是安寧侯,趙改之了。
據說他原本並不叫這個名字,隻是因著小時候頑皮,犯下了嚴重過錯,老侯爺便給他改了名。
趙改之算是個胸無大誌的。
再加上現在文官做大,本身又是武勳一脈,不想在朝堂上被文官指摘,刁難,乾脆便向皇帝請了個閒散職位,整日於侯府之中,逗逗鳥,遛遛狗,日子倒也過得自在。冬日裡,懶洋洋的曬著太陽,許是趙改之最喜歡做的事情了,每當這個時候,便不由想起難產而死的妾室。那丫頭,名字叫秦翠翠,一個很普通的名字。身段普普通通,長相也算不得有多好看,可趙改之就是喜歡,從小便在身邊伺候著,秦翠翠很愛笑,不知怎地,每每看到她的笑臉,趙改之便感覺心裡麵暖洋洋的,像是曬太陽一樣舒服。
這樣想著,趙改之便歎了口氣。
陽光雖暖,卻終究比不得人心呢。
便在此時,一陣腳步聲傳來,趙改之眉頭皺起,心中有些不喜,他是不太喜歡曬太陽的時候被人打攪的,眼角望去就見著門子急匆匆走來。趙改之是個溫吞性子,即便心中不是很高興,卻也沒有直接發作:“何事?”
“老爺,門外來了一個人,自稱是平陽伯,說是要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