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和同是個老狐狸,房德也不差。
當這一番話說出來的瞬間,房德瞬間明白了對方的打算,心中不由暗罵這人陰險,這是將寧和帝擠兌到了懸崖邊。可是嘴唇翕動了兩下,房德終究是什麼話都沒說出來,畢竟眼下這種情況,他說什麼都不合適,更何況他自己都準備將一個女兒塞到宋言身邊,倒也沒有指責楊和同的資格。
眼見現場氣氛壓抑到極點,宋言眉頭微皺,便準備站出來說些什麼,可就在這時,旁邊的房海卻是輕輕拽了拽宋言的衣袖,衝著宋言搖了搖頭。宋言雖不明白房海究竟是什麼意思,卻也明白房海在朝堂上的經驗遠遠不是自己能比,短暫的遲疑之後還是停了下來。
偌大的朝堂,寧和帝同楊和同對視著。
任誰都能感受到眼神之間的碰撞。
這樣詭異的壓抑,許是持續了幾息,可對朝堂百官來說卻仿佛過了三秋那麼久,忽地,寧和帝長長吐了口氣,重新坐回龍椅:“罷了,既然眾位愛卿都對中書令的話沒意見,那就這麼安排吧。”
“中書省回頭擬定一封聖旨。”
“退朝吧,朕乏了。”
話音落下,便看到寧和帝麵色極為疲憊,擺了擺手,旁邊的老太監便忙攙扶著寧和帝離開了大殿。
宋言平陽刺史被擼掉的事情,很默契的,誰都沒有提起。
伴隨著悉悉索索的聲音,朝堂百官也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離開了皇宮。
宋言的腳程有些慢。
房海,焦俊澤便陪在身邊,四周再無旁人。
焦俊澤一身輕快,麵上看起來喜滋滋的,這一次述職非但沒有受到攻訐,甚至還拿了一個男爵的爵位,雖然隻是最低級的爵位,他也是很開心的,出了大殿之後還拍了拍宋言的肩膀:“宋兄恭喜啊,封侯了。”
“以後若是還要去女真的地界搗亂,記得叫上我,咱們兄弟再乾一票大的。”
他感覺自己現在再看到女真那些蠻子,大抵不會再像之前那般厭惡,甚至會覺得有些可愛,畢竟那些人的腦袋,可都是珍貴的軍功啊。這一次是男爵,下次就是子爵,若是將女真給徹底滅了,他說不定也能封個伯爵,到那時候也是伯爺了。
旁邊的房海,聽著這話心裡麵便覺很不是滋味,明明是自己先認識的宋言,怎地這好處都被焦俊澤給搶走了。
呸,不要臉。
“說起來,你這是雙喜臨門啊。”焦俊澤臉上的笑容便愈發顯得曖昧:“我都沒想到,這王妃最後居然會落到你手上,納赫托婭長相可是不錯,身段也夠火辣,兄弟,你這次有福了,這可是陛下賜婚,怕是要舉辦一次婚慶,到時候記得叫上兄弟。”
一般來說,納妾是不會舉行婚禮的。
多是一頂小轎子從側門抬進去。
但皇帝賜婚,自然是不一樣的。
宋言笑笑:“那就記得帶好賀禮。”
“你還欠了我十兩銀子呢,要不那十兩銀子就算賀禮好了?”焦俊澤眨了眨眼睛,說道。
宋言看了焦俊澤一眼,發現他居然不是在開玩笑,臉上肌肉在抽搐,他是真的在為那十兩銀子而心疼。
合著,這是在點自己呢。
你好歹也是個刺史啊,十兩銀子,至於嗎?
“回頭還你。”
焦俊澤便放心了。
“房伯父,剛剛為何要阻止我?”宋言看向房海,問出心中疑惑。
房海搖了搖頭:“賢侄,剛剛可是準備推掉陛下賜婚?”
宋言點頭。
“欸。”房海歎了口氣:“賢侄你呀,雖是聰慧,可朝堂上的事情經驗還是少了些,你剛剛隻看到皇上為難,而且事情又和你有關,應該站出來為皇上分擔一點,可如果你要開口,那應該在楊和同剛提出賜婚的時候,便直接斬釘截鐵的拒絕,錯過了這個時候,那就不要開口了。”
“當時,陛下明顯已經動怒,你再開口,於旁人眼中那就是被陛下逼得,嚇得。”
“許是幫陛下解決了一個難題,卻讓陛下落了一個苛待功臣的名聲,這絕不是一件好事。”拍了拍宋言的肩膀:“朝堂上要說什麼話,什麼時候說話,這都是極大的學問,你呀,且學著吧。”
宋言愕然,沒想到這裡麵居然還有這麼多道道。
焦俊澤更是下意識拉開和房海之間的距離,這些文官,實在是太臟了,滿肚子小心思,還是宋兄這樣的武將更值得交往。
宋言大約理解了,隻是眉頭又緊皺起來:“可,這樣難道不會惹來陛下的猜忌嗎?”
房海一翻怪眼:“怕什麼,你手裡有兵啊。”
宋言下意識朝著四周看了一眼,發現四下無人,這才安心,雖說這是實話,但這是能這樣直白的說出來的嗎?
“放心吧,你這樣做陛下不會猜忌你的。”
“許是還會覺得你這人貪戀美色,好掌控。”房海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胳膊,緩緩說著:“於皇帝來說,一個能征善戰,能打的異族抬不起頭的將軍,自然是極為重要的,這將軍愛兵如子,將麾下兵卒訓練的令行禁止,皇帝也能接受,皇帝唯獨不能接受的是……這個將軍,不貪財,不好色。”
“人呐,都是有欲望的,一個手握精兵的將軍,如果不貪財,不好色,那你覺得他想要什麼?”
宋言麵色逐漸沉凝:“權力。”
“是了。”房海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權力,若是真有這樣一位將軍,皇帝可能就要擔心屁股下麵的龍椅,究竟還坐的穩不穩了,這世界上,又有什麼權力,比得上那個位子呢?”
房海笑了笑,視線收回,看向前方,隻是眼神稍顯空洞,不知究竟在看著什麼:“我與賢侄你一見如故,我這侯爵的爵位也是靠著賢侄你才拿到的,若不是咱倆輩分不太合適,我都想拉著你拜把子了,所以我才會給你說這些話。”
“賢侄你是個很有本事的,現在缺乏的就是經驗,不夠老練。”
“你要記住,你是陛下的侄女婿,又手握精兵,既然如此,狂一點,傲一點,貪財一點,好色一點,長安街上見著哪個女子漂亮搶回了家,群玉苑中醉酒同其他公子大打出手,甚至是將同僚打的鼻青臉腫,這些陛下都能容你,隻要彆觸犯原則性的問題,陛下甚至會覺得很高興。”
“因為,這樣的侄女婿,在陛下眼裡才是一個好的侄女婿,才能讓陛下安心。就如同今日,你要拖著都察院一百多個官員下地獄,得罪了都察院所有人,這就很好,陛下從來都不怕你得罪人……”
宋言長出一口氣,他單純的以為自己和楊家有仇,寧和帝也想要對付楊家,就算是沒有洛天璿的關係,他們也是天生的盟友,可現在看起來,自己想的的確是有些太簡單了。
“多謝伯父指點。”宋言畢恭畢敬的行了一禮,說道。
之前稱呼房海伯父,算是看在高陽那邊的關係上,那現在這一聲伯父,絕對就是真心實意了。
若不是房海當真將他看的極重,是萬萬不會說出這些話的。
房海老懷大慰,似是非常開心又拍了拍宋言的肩膀。
不知不覺也便到了皇宮外麵,宋言便和房海一起入了馬車,就連焦俊澤也跟了上去,這樣的前輩傳達經驗,可是極為珍貴的機會。
馬車吱呀吱呀的走著。
待到四下無人,房海這才開口說道:“記住,手上有兵,這是你的依仗。”
“但,你手下有多少兵?”
“一萬,兩萬?”
“那你知道寧國有多少兵馬?十二個府城,每個府城一萬五,那便是十八萬府兵。”
“東陵城內,有皇城禁衛軍三萬,金吾衛三萬,銀羽衛三萬。”
“北邊,有抵禦匈奴的邊軍,七萬。”
“南邊,晉王坐鎮,防備趙國,有邊軍四萬。”
“西邊,防備楚國,有邊軍六萬。”
宋言麵色便有些凝重,這是四十四萬兵。
他知曉寧國軍隊不少,卻從未想過數字居然如此誇張。
隻是想一想,大概也能明白,中原之地,好像就是四分五裂的時候兵馬最多。諸如春秋戰國時期,動輒十萬大軍,二十萬大軍,乃至於百萬大軍的,就好似那殺神白起,一戰便坑殺四十萬。
再比如東漢末年,動不動也是百萬大軍。
反倒是中原大一統之後,軍隊的數量,好像忽然間就少了許多,行軍作戰,十萬兵馬好像已經是極為了不起的了。
見宋言麵色凝重,房海便搖了搖頭:“賢侄,我知道,你手底下的兵卒驍勇善戰,武器裝備遠超其他軍隊,但你覺得靠兩萬,能掀桌子嗎?”
掀桌子?
焦俊澤眼皮一抽。
他就不應該上車的,這是他能聽的內容嗎?
宋言認真思索了一下,兩萬,對四十四萬,想了想精鋼玄甲,精鋼戰刀,震天雷……以目前的情況,好像沒什麼優勢。若是能將火器營給搞出來,這優勢應該就差不多了,他已經決定了,等到火器大規模列裝,就叫神機營。
當然,四十四萬的確是個很龐大的數字,隻是宋言相信這四十四萬也絕非鐵板一塊。
焦俊澤就無奈了,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宋言這家夥居然還在認真思考。
不是,這車子裡,難不成就自己一個是忠誠的?
宋言便搖了搖頭。
“你也知道,掀不翻這張桌子,那麼你在朝堂上就隻能背靠著陛下,這是你另一個依仗。”
宋言點頭,的確如此,寧和帝將他當做一把鋒利的,捅向世家門閥和白鷺書院的刀,他又何嘗不是托庇於寧和帝,來壯大力量。
“所以,你也不需要想太多,你和陛下互相需要著對方,在這種大前提之下,就算是有什麼矛盾也能互相容忍。”
“當然,你也不要想著冒冒失失去對付楊家,對白鷺書院下手。”
“一方麵,楊家和白鷺書院在寧國深耕多年,勢力遍布寧國各處,你知道,十二個刺史中有多少是他們的人嗎?你知道,禁衛軍,金吾衛,銀羽衛中,又有多少是他們的人?”
“另一方麵,沒了楊家和白鷺書院,你和陛下之間的矛盾,也就浮出水麵。”
宋言吐了口氣:“受教了。”
有點養寇自重的意思,但更多的還是要猥瑣發育。
說白了,所有的問題都隻有一個原因……火力不足。
不說AK這些,哪怕他能造出初期的栓動步槍,比如毛瑟,比如莫辛納甘,哪怕是老套筒漢陽造呢,不要多,有個十萬八萬的,那現在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了。
焦俊澤總感覺這些話題實在是太過大逆不道,擔心若是讓旁人聽到,許是會覺得他和這兩個一身反骨的家夥是一夥,便將話題給挪開:“對了,宋兄,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回去的時候我們一起?”
宋言便搖了搖頭:“我啊,大概是走不了了。”
“今日朝堂上雖然沒說,但我平陽刺史的職務已經被擼了,一個叫孫灝的家夥……”宋言攤攤手:“他要是運氣好,能活著到平陽的話,那便是下一任平陽刺史了。”
此言一出,房海和焦俊澤睫毛齊齊抖了一下。
活著到平陽……能說出這樣的話,那這個孫灝大概是死了。
隻是這時候,消息傳達甚是不便。
大約再過個幾日功夫,孫灝路遇山賊,被謀財害命的消息,應該就要傳入東陵了。
白鷺書院那些人也是蠢的,宋言將平陽帶入正軌,一片欣欣向榮,這時候想跳出來摘果子,哪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言語間,隻聽籲的一聲,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旋即,車簾被掀開,便見著一人攔在車前。
那人身著粗布麻衣,似是從外城進來的平民,一張老臉皺巴巴的,好似盛開的菊花,自從上次在洛家後院見著,這也過去了許多時間了,這位老人倒是沒太多變化。
焦俊澤和房海一愣,便準備下車行禮,尤其是焦俊澤臉色都有些慌張,還以為之前在車廂裡說的那些大不敬之言被這位公公聽到了。
“兩位大人,莫要如此。”
“咱家奉主子之命,請冠軍侯小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