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複興不是沒有準備,他想過無數種可能。
【將軍,老朽的兒子呢?】
【將軍,我的父親呢?】
【將軍,妾身的夫君呢?】
他在心裡問了自己無數遍,也準備了無數遍。
隻是真到了這一刻,他才明白所有的準備都是白費。
那一雙雙誠摯的眼神,沈複興寧可鄉親們怪罪他,也不願如此。
這時,一位白發老者拄著拐杖緩緩上前,正是族老,隻見他手中拿著一卷布帛,親手交到了沈複興手裡。
“維安啊,莫急,莫怕,我們都曉得的,這是國戰,不會怪你。”
“撫恤金鄉親們都收到了,我去打聽過,比外麵的要多很多,這是你自己貼的吧?”
“那些受傷的小歪,還沒好,否則這次也一定讓他們跟你去,郎中瞧過了,傷筋動骨100天,怕是要到年底咯。”
“這啊,是慈城鎮上1829歲壯年參軍的名單,放心,都是自願報名的,也進了祠堂與地方誌,都有記錄。”
“就是人少了些,113人,這隻是鎮上的,村裡的,已經派人去了,至少能募到上千人!”
“還能.隨將軍一戰!”
沈複興的一隻手死死拽住小滿的胳膊,勉力讓自己站定,可拿著布帛的手卻一直在顫抖。
這是他必定要經曆的一關,也是永遠都逃不過去的一關。
沈複興沒有打開手中的布帛,而是咬緊牙關,緩緩向著鄉親們走去,他期待著,哪怕是一句責備。
但.真的沒有人哪怕嗬斥他一下,就如同小時候他帶著小夥伴穿過集市,嬉笑打鬨,也隻有街坊們的一句:“沈少爺小心些,彆摔著了。”
鎮口的王奶奶,做針線的張寡婦,他看到了王屠夫家的嬸兒帶著快跟娘一樣高的孩子,村尾的李家媳婦兒抱著半大的娃,還有好多街坊鄰居叔叔伯伯,不少人都是看著他長大的。
大家隻是看著他與小滿穿過人群,走著走著,路邊的李嬸終於沒忍住,伸手想要摸一下小滿的臉:“小赤佬出發的時候,也是這麼大,回來就隻有小小一個盒子。”
呃!
沈複興眼眶升溫,鼻尖一酸,但他隻是緊緊咬牙,拽著小滿的手,手指因為太過用力微微泛白。
沒等他回應,鄉親們主動上前解圍。
“彆說了,複興也難受著呢。”有人小心提醒李嬸,將她拉回人群。
就連剛開始說話的老伯,也被眾人埋怨著拽了回去。
沈複興微微仰起頭,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但很快,身後的哭聲便傳染了來迎接的鄉親們。
原來是警衛班的士兵看到了父母,一個沒忍住,就衝進了人群。
這下攔不住了。
彆人家的孩子、父親、男人都回來了,他家的.沒有。
族老連連用拐杖杵地,卻半點沒有辦法。
沈複興與小滿也隻能任由眼淚流下,站在慟哭的人群中承受著這後果。
這一刻,沈複興並沒有理解項羽。
而是問了自己一個問題,無數愛做夢的人都曾經幻想過有朝一日穿越曆史長河,驅逐韃虜,改變民族命運,成為萬眾矚目的存在。
可.可.
哪怕知道了結果,就能挨住這一路的絕望嗎!!
你.沈複興.能做到嗎?
曆史的苦難不是經過了這一路才走向最終的勝利。
僅僅,隻是這一路的苦難罷了。
那波瀾壯闊的未來,又與現在的他們,有多少關係?
有多少人能活到那個時候?
活到那個時候,便不用經曆這絕望了嗎?
“汪!汪!”
慟哭的人群腳下,一條老狗步履蹣跚地來到沈複興的腳下。
沒有翻滾撒嬌,有的,隻是輕輕靠在他的腳上,抬頭眼巴巴地看著他。
這條他12歲時,從外麵撿回家的流浪狗,如今已經有16個年頭了。
“大大黃。”
汪!
主人的聲音沙啞,老狗的聲音無力。
它隻是抬頭,看著主人穿上軍裝的陌生模樣,仿佛在說:“我已老態龍鐘,少主風采依舊。”
離家的意義是什麼?
沈複興在這一刻居然有些恍惚,如果他不帶這些人出三江口,是不是就不會有傷心?
不!
不會的!
那矗立在天一廣場的鼠疫紀念碑,他絕對不會忘記!
再抬頭時,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麵龐出現在他麵前。
微白的兩鬢,溫柔的笑容,那雙眼睛永遠都是那麼慈祥,仿佛隻要來到她的身邊,便會感覺安定。
隻是眼角的魚尾紋,卻是怎麼蓋也蓋不住了。
“兒啊,你瘦了!”那雙顫巍巍的雙手緩緩伸向沈複興,卻是怎麼都不敢觸碰。
砰!
沈複興這次是真的沒忍住,或許是原主的靈魂悸動,或許是想起了後世的父母,他跪在地上,頓時涕淚縱橫。
“媽!”
“哎!”
鄉族親情,在這一刻具象化。
如同我們的民族之魂一樣,在麵對外敵與困難的時候,將凝聚成新的火焰。
良久,眾人緩緩散去,沈複興帶著老王與小滿回家,所有的警衛都被解散回家。
到了這裡,他就沒什麼好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