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柳惔沒有聽從王揚的話，目光堅定道：/br“兵法曰：‘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今我軍登岸，背水一戰，人必殊死而鬥，此韓信破趙之策！今亦可用！”/br王揚斷然否決：/br“不可用！/br韓信破趙，先以萬人背水結陣，此固陣在先；/br後佯敗誘敵，輕騎兩千，拔趙壁壘，此奇兵在後；/br漢兵人少，易被包抄，背水而營，後顧無憂，故能以地形補兵力之闕，保持陣幅寬大，與敵相當，此因勢在心。/br先有固陣為基，這是正。再有批亢搗虛，這是奇。正奇皆備，而後可以用勢。三者俱足，可置之死地而後生！/br馬謖不知此，有正無奇又不能察勢，故徒陷死地而不能生。敢問柳兄，此戰何者為正？何者為奇？又如何因勢？”/br“這......”/br柳惔不能答。/br封一陵瞠目神凝。/br柳惔沉默半晌道：“我是不知兵，但之顏你既才略如此，為何不布兵與敵一戰？”/br王揚看向柳惔：“你知道用兵的要義是什麼嗎？”/br柳惔想了想說：“自然是整軍備武，秣馬厲兵......”/br王揚搖頭：/br“你說的這是用兵之前的事。理想狀態下，操訓士卒，講習戰陣，強弓勁弩，甲固刀鋒，選練天下精兵，得不世勁旅，以此而征，十全必克，此古今為將者所同望也。/br然事常有不諧，韓信破魏，麾下精兵多詣滎陽以距楚，自將餘者數萬伐趙，故生‘驅市人而戰’之言；陳豨劫略趙、代，高祖以羽檄征天下兵，未有至者，唯邯鄲有兵，遂有‘豎子能為將乎’之問。/br正因戰備甲兵，不能每如人意，故需將領逞才。用兵之前，整軍飭武，必固本篤行，不能取巧。然用兵之中，需極儘取巧之能事！有巧要搶巧，巧不可失；無巧要生巧，巧在人為。/br川壑險阻，可張弓矢；高坡臨下，宜縱飛騎；此占地利之巧。霧靄迷蒙，可隱軍馬；乘風凜冽，宜縱火攻；此占天時之巧。敵驕我怯，可設詐降；卒怒將疑，宜激內變；此占人心之巧。兵法十分，五分皆取巧之道！/br今敵設伏於虎頭路口，已占儘巧利，灘頭不能急登兵，陸路又與汶陽郡區隔相背；除非早早搶在敵伏之前，派兵登岸，先駐高地。雖孤軍無援，但也可一戰。敵見我軍有備，也許會退，也許多聚兵卒圍攻。並且聲言是你犯界在先。勝負先不論，此乃漢界之外，荊州司馬護送使團的州兵都隻能送到界山為止，你身為汶陽太守，沒有上命便妄自興兵越界，擅啟邊釁，到時蠻禍之發，歸於你一身，你如何交待？”/br封一陵在一旁聽得暗暗心驚，柳惔神色幾變，目光微垂，幾番權衡之後，抬眼看向王揚：/br“我不明白，你既知有伏兵，為什麼不上告刺史府？即便你不願告知巴東王，也可以知會永寧太守，從永寧郡調兵走陸路到虎頭，最是便宜......好吧，或許你有你的理由，我答應過不問，可以。但茲事體大，又涉百餘人生死，已非一郡所能周全，既然你我現在都沒有善策，那便必須尋求外助！”/br王揚聽音辨色，知柳惔意堅，便頹然歎了口氣：/br“我之前說過，讓你隻相信我一個人.......”/br柳惔馬上說：“當然，所以我並沒有上報，隻是現在事情已非我們——”/br王揚凝視著柳惔，緩緩道：/br“還有一句話我沒說，其實我，也隻相信你一個人。/br荊州雖大，唯君可托矣。”/br柳惔驀地僵住，心中猛然一震。/br望著王揚的眼睛，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那眼底藏著的，竟是如此沉重的孤獨與信任。他忽然覺得有些愧疚，覺得自己執意要求外援的行為，辜負了王揚那沉甸甸的真心與托付。/br所謂君子可欺之以方，指的就是這種情況了。/br柳惔當即整衣肅容，對著王揚一揖：/br“惔一時思慮不周，幾負君托，慚愧之至！”/br王揚急忙答禮：/br“柳兄！你我之間，何須說這些？”/br柳惔愧甚：“你以赤誠相待，我卻險些因迂闊害事。之顏，抱歉，是我莽撞了......”/br王揚“甚愧”：“柳兄快莫如此！如今敵暗我明，能得柳兄肝膽相照，實乃我之萬幸。”/br“之顏，我知你這麼做必有緣故，隻是......隻是之顏你文武雙全，學通古今，論才具，論智謀，都勝我數倍！一定能有兩全其美的辦法！”/br我又不是“戴高樂”（一戴高帽就樂）....../br“沒有。”王揚直接道。/br柳惔堅持：“一定有！”/br王揚無語：“真沒有！”/br柳惔抓住王揚的手腕，眼中閃著執拗的光：“再想一想......”/br王揚是有辦法，不過阿叔那一路是敵是友還分不清，為此冒險，殊為不智。/br“柳兄，之前我們已經討論得很明白了。所謂‘絕地無留’，虎頭乃絕地，戰必不利，沒有彆的辦法可以想。”/br柳惔緩緩鬆開王揚手腕，沉聲道：/br“如果實在沒有辦法，那我便提前派兵登岸，就說是收到密報，有蠻人異動，我擔心使團安危，所以發兵護衛。朝廷怪罪下來，我一力承擔！”/br王揚：....../br“你就算派了兵，就一定能打贏？”/br“總要一試！”/br“兵者死生之事，不是拿來試的！”/br“兵者禁暴救亂，護國而戰！我說的試便是戰！敵要伏我使團，此乃釁鼓而攻！我應桴而戰，有何不可？何況我已偵知其謀，是以有備算無備，如何不能一戰？！”/br“你知道敵人是誰嗎？”/br“南蠻。”/br“南蠻哪一部？”/br“哪一部有區彆嗎？”/br“如果不是南蠻呢？”/br“怎麼可能？能把兵布到這個位置上，除了南蠻還有誰？”/br“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知己不知彼，一勝一負；不知己，又不知彼，每戰必殆！你新禦汶陽，尚未到任，麾下能調動者多少，堪戰者有多少，器仗如何，甲胄如何，軍心如何你一概不知，可算知己？至於知彼就更談不上了。你連敵方是誰都不知道，貿然派兵，豈有勝算？便是勝了，你知道你這麼做，可能引發什麼結果嗎？”/br“你知道敵方是誰，你告訴我！”/br“就因為我知道，所以我不讓你這麼做！”/br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說越快，互不相讓！封一陵站在一旁，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遊移。看著兩人的模樣，喉結動了動，卻始終沒敢插話。/br柳惔聲音提高，神色慷慨：“我受任汶陽，牧守一方，豈能坐視我朝欽命使團，遭人屠戮！！”/br王揚直接伸出一根手指：“一句話，你到底救不救你弟了？”/br柳惔本來氣勢如虹，被王揚突然一句救不救弟弟了，將他好不容易聚起的氣勢削去一半，小聲地說了句“救”，然後又和王揚繼續掰扯起來，隻是底氣遠沒有剛才那麼足了。/br封一陵見兩人爭執不下，突然跨步上前，向柳惔抱拳道：“我有要事稟報二公子！”/br柳惔一怔：“什麼事？”/br封一陵不語。/br柳惔反應過來，看向王揚道：“之顏，那......”/br王揚無奈點點頭：“去吧去吧。”/br柳惔和封一陵剛要出門，便聽王揚叫道：“等等！”/br柳惔回頭，疑惑地看向王揚。/br“你家那個酒釀紅豆羹不錯，再給我來一碗。再來一杯葡萄汁......葡萄漿。”/br柳惔愕然又啞然。/br王揚坦然且悠然。/br兩人對視片刻，同時笑了起來。/br....../br柳惔剛才和王揚爭得口乾舌燥，接過茶便喝。/br“封叔，到底是什麼事？”/br“國公爺的信二公子還記得嗎？”/br“當然，我也是按父親的意思辦的，要救阿深，自然是要倚仗王揚，隻是現在事有難決，不能貿然從他之計。”/br“國公爺還有四個字沒寫在信上。讓我在二公子和王公子意見相左、爭執不下時，再告訴公子。”/br“哪四個字？”/br“唯揚是從。”/br柳惔一口茶嗆了出來……/br....../br柳惔回到屋內，沉悶坐下，盯著王揚看，也不說話。/br王揚斜倚在雕花窗欞旁，勺子輕攪紅羹，帶起縷縷甜香，悠悠道：“這羹做得不錯，讓我想起我以前吃過的一道小食，叫酒釀赤豆元宵......要不，你也來一碗？”/br“就按你說的辦。”柳惔忽然開口。/br王揚停勺：“你說的羹還是......”/br柳惔悻悻道：“羹就不聽你的了。我沒胃口。”/br王揚一笑：“那我敬你一杯葡萄漿！”/br柳惔看著王揚，無比認真：“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君子之諾。”/br“諾什麼？”/br“你要儘力為使團的人謀劃一條生路。”/br王揚舀羹吃了兩勺，說道：“其實使團的生路，從來都不需要我謀劃。”/br柳惔：？？？/br“什麼意思？”/br王揚看著紅豆在羹裡沉浮，抬起眼，目光穿過絲絲熱氣，與柳惔相接：/br“他們本來就有生路，如果可以的話，我會為他們指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