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戰術上講,蕭寶月的應對著實巧妙。她沒有直接否認拒婚,反而就著王揚的話題,順理成章地引到拒婚的緣由上,一記借力打力,順勢而為,立時轉為攻招。
話至此處,到底誰拒誰的婚已經不重要了,反正不是你想不想要的事,而是你根本不行,所以要不了。
不過從戰略上而言,蕭寶月已經不知不覺落入王揚預設的陷阱裡,被成功帶偏了。
在這場對局中,兩人的核心勝負是在身份上爭高下,不管挑撥還是貶低,其本質都是要確立己方在蠻部眼中的絕對權威性,爭奪對蠻事務的掌控力與主導權。
蕭寶月上半局已處於下風,在洞悉並效仿王揚那套“專注壓製對方身份”的策略之後,倘若她能堅定不移,繼續從不同角度發力,持之以恒地削減王揚“光環”,則未必不能挽回頹勢。因為她根本不需要把自己身份重新拔高,隻要儘力踩低王揚便好。這種兩敗俱傷的打法一旦使出,王揚還真不好應對。
蕭寶月此時尚未意識到這種打法,但王揚在蕭寶月拿嫡庶說事兒的時候已經見到了苗頭,所以他立即拋出“拒婚”的話題引誘蕭寶月轉移戰鬥。
一旦戰鬥轉移到“男女之事”上,蕭寶月便基本失去了翻身的可能。因為無論她在男女私怨的戰鬥中贏多少,都改變不了戰略上的失敗。彆看蠻人吃瓜吃得爽,但他們真正關心的從來不是王揚有沒有暗疾,蕭寶月是不是被拒婚,而是這兩個漢家使者,誰更能代表漢廷的意思,誰說話更為管用。
所以王揚表麵上雖然拋出了拒婚的話題,但其實隻為引蕭寶月往這個方向糾纏,卻壓根兒不在乎糾纏的勝負。不過蕭寶月的回擊大大出乎王揚的預料之外,並由此導致兩種可能會損害到整體戰局的情形。
第一種是王揚如果被蕭寶月這話惹怒了,或者顯示出絲毫的氣急怨念,那之後一係列針對蕭寶月的後手都免不了要染上“因男女私怨而蓄意報複泄憤”的色彩,這本來是給蕭寶月準備的帽子,現在一個弄不好,有可能給自己也扣上同款。
其實即便不念及此,王揚也不會被這句話觸動心境。一般城府淺的人最受不激,尤其在涉及他人觀感和自尊上,很容易被引發強烈的情緒波動。這其實是自我價值感尚未穩固造成的。
有些人的自我價值感是外源性的。他們的自尊需要通過外界的認可和尊重來確認與滋養。故而一旦遭到外界的否定,就如同動搖了根本,會立刻觸發防禦和反擊,當這種反應激烈且失控的時候,便是俗稱的“破防”了。
而另一些人的自我價值感是內源性的。他們對自己的能力和價值有清晰穩定的認知,不太依賴於外界的即時反饋和評價。所以在受到外界攻擊,尤其是不正確的攻擊時,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深潭,有時表麵會泛起漣漪,但深處紋絲不動。有時甚至連漣漪都不會有。王揚便是這樣的人。
比如剛穿越的時候那個壯漢發表各種言論,王揚都不置一詞。這不光是由於王揚當時在思考更緊迫的問題,無暇糾正壯漢種種偏淺言論。同樣也是因為沒必要。
壯漢如果是王揚的學生,王揚會出於責任解釋幾句。如果是王揚的朋友,又真的想求知,王揚會出於親近,為其分說。但如果是路人,不好意思,隨便你怎麼認知了。
之前王揚參加一個飯局,局上某理學博士以百度百科的水平大談人文學,又談到國際學術,言之鑿鑿地說歐美古典文學乃人類文學之公器,各國都研究推崇,不像我國古典文學隻是一家閉門之學,歐美學者“看都不會看”雲雲。席間坐者都目王揚,理學博士也直接底氣十足地問王揚:“我說的對吧?”
若換做其他人,必大怒而爭,各種擺事實、甩論據,勢要當場打臉,王揚卻隻是點頭笑笑,不做爭執。此君隻當王揚膺服,又把話題轉到其他上。結果有好事者直接翻出王揚去普林斯頓參會研討中唐思想史的英文簡報,又把王揚撰寫的幾篇關於東|亞、西歐以及北美上世紀以來各個時段中對唐代文學研究理路與風向嬗變的評議文章給此君看。此君草草一掃,瞪著眼睛脫口道:“歐美還真研究(中|國)古代文學啊!”王揚還是笑笑,說了兩字:“也有。”此君失色,不複開口。
這種事王揚現實中遇到的很少,上麵講的算是很有“特色”的一件。王揚當時一點都不生氣,隻是覺得這哥們兒有些輕浮,但口才還是好的。畢竟人家專業是理工,不懂人文學很正常,王揚也不會因為一個不懂行的人隨便說的話而覺得氣憤,尤其公道的講,此君還真不是崇洋媚外,隻是確實以為國際學界現狀如此而已。至於蕭寶月說的行不行的話題,彆說完全是子虛烏有,即便是真的有,也不至於如何羞憤,咋的,有病不準許啊?(當然,還是沒有最好!)
所以王揚根本無意在這上麵和她辯論,隨她怎麼說,反正他誌不在此,隻是這裡麵還牽扯一個問題,也就是第二種“可能會損害到整體戰局的情形”——在古代,對於政治人物來說,有無子嗣很可能不僅是個人問題,也是政治問題。
汶陽部現在有意靠攏,是基於對他前途的綜合判斷,一旦確認他將來不可能有子嗣,那就意味著他的政治力量可能會缺乏延續性和穩定性。尤其在南朝,家中人口少都會被認為是“門單”的表現,在結親的時候興許就會有所顧慮(見章末【作者說】),如果真給勒羅羅造成這個誤會,搞不好就會讓汶陽部重新評估他的分量。
說我行不行什麼的無所謂,但敢影響風投,那還了得?!
隻是蕭寶月這一黑招確實有些棘手,一來此問題無法自證,無論如何解釋都會顯出“欲蓋彌彰”的味道,二來蕭寶月的憤怒表情極大地增加了她說話的可信度。這小登是體驗派的,本來就被氣怒了,現在情緒自然外露,是情真意切,內外統一,演技一下子就升華了!看起來頗有說服力!
解釋爭辯無益,又不能佯裝憤怒,還不能流露出怨恨之意,那可選的手段就大大減少了。流氓式的回應比如什麼“行不行你試過呀”,或者“不服現在試試”等類似的言辭既有失貴公子的身份,又在蠻人麵前丟了格調,最重要的是,這根本就不算什麼有力度的解釋。隻要蕭寶月扯些有的沒的,就很容易把暗疾問題弄成一筆糊塗賬。在這個話題上,蕭寶月的周旋餘地很大,是怎麼說怎麼有理。她甚至可以把暗疾解釋成不是不行,而是得不了子嗣。
至於挖苦回諷,說“我這不是不行,而是拒婚的借口”或者來個強行黑,說“就是麵對你才不行的”等等,也免不了給旁人一種氣急敗壞的報複觀感。最關鍵的依舊是那個問題——即蕭寶月太容易扯出彆的話應對,纏夾不清,不能絕殺。
既然上半場身份高低已定,現在,到了絕殺時刻了。
王揚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喉結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吞咽一枚堅硬的苦果。
眾人見此,都以為這是說到了王揚的痛處!
勒羅羅恍然而悟!隻覺王揚不享女色、不好飲酒甚至他孤身入汶陽峽等一係列行為,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想必王揚也是在極度痛苦與絕望之中,故而有了超乎尋常的膽氣與舍身一搏的魄力吧。不過他還年輕,這病未必沒得治,此事需得告訴父親......
陳青珊則鳳眸泫然,大為心痛!
她想衝上去抱住王揚,告訴他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的!這些都不重要!同時她又恨蕭寶月竟然當麵揭王揚傷疤!她看著蕭寶月,眼神一點點變冷。
蕭寶月也有些犯迷糊,心想:難不成讓我誤打誤撞給說中了?難不成他真有什麼暗疾?
昂他則心中盤算,該如何讓部中巫醫為王揚診治並借此謀利。
心一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隻覺百思不得其解:
大家這都是怎麼了?怎麼都怪怪的?剛才到底說的是什麼意思啊!王揚乾嘛閉眼睛?不會是......要下毒吧!!!
憐三看心一一副迷瞪和一驚一乍的樣子:......
王揚睜眼,之前所有的從容淡定、自信怡然,全都沒了蹤影,隻餘一種沉重的、幾乎凝滯的哀傷。
他看了看蕭寶月,垂下眼簾,聲音低沉:
“有的時候,我真希望我有暗疾,這樣就不會對你造成傷害了。當年那件事,我雖然身不由己,但我也確實真心想要那個孩子......”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蕭寶月呆若木雞!!!
心一:他們到底在說啥???
王揚眼底漸漸濕潤了,聲音放得極極柔,喃喃道:
“春衫猶記雙鯉紋,甚而今,月葬雲收。歎切兒讖竊,鴦字成囚!紙陌灰蝶,一慟成秋!”
他抬頭看向蕭寶月,目光卻仿佛穿透了她,落在了某個遙遠時空裡、一個永遠無法觸及的小小身影上,眸中帶著無聲的悲鳴:
“我連乳名都起好了,男孩兒就叫切兒(檢竊),女孩兒就叫鴦兒(春鴦),隻是沒想到我備下的那些小衣衫,最後竟是一件也沒能用上。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麼,你現在無論如何說我,我都認,隻要你能出這口氣......”
眾蠻看著這對兒“癡男怨女”,嘴巴張得老大!
蕭寶月智計膽識,都遠過常輩,但畢竟是侯府貴女,金枝玉葉,從來高高在上,目無凡塵,即便再豁得出去,也畢竟是這麼多人麵前,又是倉促之間,哪裡能招架這種狠招?
她都沒法細想這件事,大腦直接宕機,隻是憑著本能反應,瞠目結舌道:
“你你......你胡說......我沒有......”
王揚看了眼早就驚呆成木頭人的“觀眾們”,仿佛意識到了什麼,立刻從方才那種動情哀慟的狀態中抽離出來。他站起對著蕭寶月一禮,歉疚道:
“我是胡言亂語,蕭娘子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