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遺憾了……麼?』
聽到趙主父語氣平靜的那句話,蒙仲不自覺地緩緩攥起了拳頭,感到莫名的心寒。
東殿的偏殿,與正殿這裡其實距離並不遠,充其量也隻有十幾丈距離而已,蒙仲相信,當肥義在臨死前高呼著那番慷慨激昂的話時,趙主父這邊其實也能聽到。
但是趙主父毫無異動,甚至於,仍舊端坐在此,與鶡冠子喝酒談聊。
哪怕是蒙仲此刻親口告訴趙主父,告訴他肥義已死,換來的,也僅僅隻是趙主父那一句“這可真是太遺憾了”。
仿佛死去的僅僅隻是一個毫不相乾的人,而不是輔佐他十幾年,勤勤勉勉、萬分忠誠的臣子。
『……』
張了張嘴,蒙仲不知該說什麼。
他隻是感到失望,為趙主父的反應感到失望。
因為他心中,趙主父實在不應該用這種態度、這種語氣來回應肥義的過世——蒙仲說不清楚趙主父應該用怎樣的態度與語氣,但是趙主父此刻的態度與語氣,著實讓他感到心寒。
畢竟那可是肥義,自趙主父繼承國君之位一來,最支持的老臣,沒有肥義,趙主父根本難以堅持胡服騎射的改革,哪怕是近幾年趙主父與肥義關係惡劣,可這也是因為肥義堅守一心,儘心儘力地輔佐趙王何所致——趙王何的王位,是趙主父親手賜予的,肥義儘心儘力輔佐趙王何,最終卻反而遭到了趙主父的忌諱。
這實在是……太諷刺了!
“為何趙主父您……要這樣回應?”
在沉默了許久後,蒙仲忽然低聲問道。
聽聞此言,趙主父端著酒碗抿了一口,旋即淡淡說道:“那你覺得我該如何回應?為肥義的死驚慌失措?亦或是震驚?……這樣你就滿意了?嗬,你在殿外那番話,說什麼「假若公子章當真挾持了趙主父,我當立即出城調集信衛軍」……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吧?既然你已看破了這件事,我又何必再遮遮掩掩?”
說到這裡,他撇頭看向蒙仲,沉聲說道:“趙國的臣子,並非是我趙雍的臣子。我的確為肥義的死感到惋惜,畢竟肥義是曾經最支持我的臣子,但現如今,肥義已非是我的臣子,而是……你可以說他是趙何的臣子,也可以說他是趙何的臣子,但是,並非是我趙雍的臣子。我給過他的機會,衷心希望他能向以往那般,繼續輔佐我,然而肥義拒絕了……他寧可與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他素來心存警惕的人合作,也不肯重新輔佐我,甚至於,還要百般阻撓我的意誌……他已成為了我的敵人,這是他自己的選擇,當他做出這個選擇時,我與他的君臣之情就已經到儘頭了。在我眼裡,肥義與趙成、李兌,並無多大區彆。”
蒙仲聞言一愣,頗有些難以置信地說道:“您將肥相與趙成、李兌一概而論?”
“為何不可?”
蒙仲瞥了一眼蒙仲,旋即正色說道:“蒙仲啊,世間有很多事,都是難分對錯的。你們道家弟子在這些事上就太過於絕對,肥義固然品德高尚,值得尊敬,但品德高尚值得尊敬的人,就不會是你的敵人麼?嗬嗬!……我聽說你與田章亦稱兄道弟,但我告訴你,田章當年覆亡燕國時,也沒少殺戮燕國之人,以至於至今仍有燕人對田章恨之入骨,你又如何看待這件事?”
“……”蒙仲微微皺了皺眉。
此時,趙主父長長吐了口氣,淡淡說道:“你是道家弟子,追求你心中所認為的‘德’,我並不會對此多說什麼,甚至於,我很器重像你這樣的人。……肥義也有他所堅持的‘仁義’與‘忠誠’,事實上,像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其實他們也並非品德敗壞之人,相當年我初繼位時,各國聯合對我趙國施壓,你以為當時助我使趙國渡過難關的,就僅僅隻是肥義?不!事實上,趙成、李兌亦貢獻了很大力量,幾次三番出使魏、齊、秦等國,我趙國上下團結一心,這才渡過難關。……蒙仲啊,人的品德,很多時候其實並非是決定是友是敵的關鍵,關鍵在於各自的立場。你曾經或覺得田不禋是一個可以結交的人吧?甚至於很長一段時間,你們還兄弟相稱,相信今日之後,你對田不禋多少有了幾分改觀了吧?在很多人眼裡,田不禋就是一個陰狠而詭計多端的小人,然而以你的睿智,竟然沒能察覺到這一點,這說明什麼呢?隻能說明田不禋對你並無惡意。……而在我眼裡,田不禋固然陰狠而詭計多端,但卻是一個值得信任的臣子,為何?因為我知道他想要什麼!他想要成為趙宋兩國的‘共相’,使趙、宋兩國皆重視他,這就是他想要的,他想要這份名譽。……而這,對我而言並無害處,是故,我與他不會成為敵人。……蒙仲,利益、立場,這才是決定是敵是友的關鍵。在利益麵前,或敵或友的關係,其實非常模糊,利害一致,便是天然的盟友;而利益衝突,那就注定隻能成為敵人。”
說到這裡,趙主父看了一眼蒙仲,正色說道:“再說肥義,我亦惋惜於肥義的死,但即便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默許公子章與田不禋的行為,因為肥義啊,他已經是敵人了。……你問我為何對此事反應冷淡,因為我很清楚,為了做成這件事大事,肥義非死不可!……肥義固然是值得尊敬的人,但他非死不可!”
“……”
聽到趙主父這番話,蒙仲默然不語。
平心而論,趙主父這番話,也算是誠懇了。
的確,趙主父完全可以換一種態度,換一個蒙仲能夠接受的態度,甚至裝作痛心疾首的模樣,哪怕二人彼此心中都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是的,蒙仲方才所不能接受的,是因為趙主父連遮掩一下的意思都沒有。
雖然這樣的確很“真實”,毫無虛假,但也過於讓人心寒。
讓蒙仲感到心寒。
曾幾何時,當蒙仲初次見到趙主父時,包括後來與趙主父共浴時,趙主父給他的印象,仿佛是一位胸襟宏達的長輩,平易近人,而今日的趙主父,卻讓他感到無比的陌生——或許,這才是一位雄主本應具有的品質。
見蒙仲久久沒有回應,趙主父輕笑著說道:“好了,肥義的事,就到此為止吧。現在你立刻出城,召集信衛軍入宮,助公子章一臂之力。……對此,你有什麼異議麼?”
蒙仲深深看了一眼趙主父,微微搖了搖頭。
“很好!”
趙主父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去吧。……待事成之後,你會得到你想要的,無論是趙宋同盟,亦或是冊封於蒙氏一族。”
“……”
蒙仲默默地看了幾眼趙主父,旋即抱拳離開。
待等蒙仲離開後,鶡冠子這才回到屋內,重新坐在趙主父的對麵。
他搖搖頭說道:“趙主父,您方才不該那般直白的,蒙仲小友乃是莊子的弟子……”
“他遲早要麵對的。”
趙主父抿了一口酒,淡淡說道:“除非他像他的老師莊子那般,隱居世外,不問世事,否則,他遲早要麵對這些事。……經曆後一次,他日後就能慢慢適應了。”
『未必。』
看著頗為自信的趙主父,鶡冠子捋著髯須,心下暗暗想道。
方才蒙仲離去時,他清楚看到了蒙仲陰沉的麵色,由此他暗自猜測,趙主父的那番話,其實並沒有真正說服這位小友。
這位小友之所以選擇繼續聽從趙主父的命令,可能僅僅隻是為了確保趙國的穩定,或者隻是為了報答此前趙主父對他的恩情,但是等這件事結束之後,那就未必了。
『待此事結束之後,我再想辦法勸勸那位小友吧。』
鶡冠子暗暗想道。
而與此同時,蒙仲已沉著臉離開了東殿,返回城外的信衛軍軍營。
約半個時辰後,他回到了信衛軍的軍營,將樂毅、蒙遂、向繚三人招入帥帳,將「肥義被公子章誘殺」這件事告訴了三人,直聽得三人皺眉不已。
“公子章果然還是動手了。”樂毅皺著眉頭說道。
相比較他這句中肯的評價,蒙遂、向繚二人則是氣憤於田不禋利用蒙仲,畢竟此前因為蒙仲的關係,他們對公子章、對田不禋的印象還是相當不錯的。
不得不說,也虧得樂毅、蒙遂、向繚三人都屬於是比較冷靜的,倘若換做蒙虎、華虎、穆武那些人,恐怕早就暴跳如雷了——誰能忍受被自己人利用呢?
在低聲罵了幾句後,向繚皺眉問道:“阿仲,那眼下我等該怎麼辦?”
蒙仲沉吟了片刻,用異樣的語氣說道:“現如今趙主父已被公子章挾持了,是故,我等也隻能聽從公子章的命令……”
“……”
聽了這話,樂毅、蒙遂、向繚三人的表情變得莫名的古怪。
向繚表情古怪地說道:“這種事……騙得了人麼?就算刨除龐煖個人的才能,他手底下好歹也有五千兵卒,而公子章在沙丘行宮內,就隻有區區幾百人……”
“這有什麼?”樂毅淡淡說道:“既然公子章這樣表示,而趙主父又不會站出來否認,那麼這就是事實……”說罷,他轉頭問蒙仲道:“趙主父……不,公子章要求我信衛軍助他一臂之力?你答應了?”
“唔。”
蒙仲微微點了點頭。
聽聞此言,樂毅、蒙遂、向繚三人臉上皆浮現幾絲詫異神色。
“你真的答應了?”樂毅頗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
蒙仲沉默了片刻,這才說道:“不管怎樣,趙主父對我等有恩,趙國如今麵臨劇變,我等理當助他平定……亂局。就算是報答他此前的恩情吧。”
從蒙仲的話中,樂毅聽出了幾分端倪,他再次問道:“那麼在此之後呢?”
蒙仲沒有回答。
見此,樂毅、蒙遂、向繚三人頓時就明白了,紛紛點頭。
顯然,趙主父對待肥義之死的態度,亦讓他們感覺有些心寒。
而與此同時,在沙丘行宮的西殿,宮伯信期以及其麾下的宮衛們,正頑強抵抗著公子章的護衛以及龐煖麾下檀衛軍的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