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對麵的蒙仲,從他故意遮掩身份,亦毫不客氣地派戴不勝偷襲郯城,儼然也是深知「戰場之上無私情」的道理。
可話說回來,該怎麼利用這份訊息呢?
『……要不然我派一支奇兵去打商丘?逼蒙仲那小子回蒙邑?』
田章暗自想道。
但旋即他便搖了搖頭,因為這招實在太卑鄙,太明顯了。
要知道,商丘,乃是宋國的舊都,坐落於宋國西部,從這座城池往北約兩日路程,即可抵達蒙仲的故鄉蒙邑。
倘若田章假借偷襲商丘而逼蒙仲回故鄉,哪怕是傻子都看得出來他這是故意支開蒙仲——他堂堂匡章,豈能用這種下三濫的伎倆?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不支開蒙仲,田章還真沒什麼把握能拿下逼陽。
畢竟他已經老了,思維能力、反應速度已遠遠不如年輕時,而他的義弟蒙仲才十七歲,想法正處於天馬行空般的階段,再加上蒙仲本人又熟讀兵法,深知用兵精要,以至於田章拿這小子還真有點沒轍。
當然,事實上蒙仲也並非田章這次討伐宋國所遇到的最關鍵的問題。
真正最關鍵的問題,是田章忽然意識到他齊國低估了宋國——區區十五萬齊軍,充其量隻能擊敗宋國,迫使宋國求和、割讓城池,但不足以憑此吞並宋國。
因此他也在考慮,是否要寫一封信派人送到臨淄,將這個情況告知齊王田地。
倘若齊王田地允許宋國以割讓土地為代價求和,那就簡單了,他田章隻需繼續逼迫宋國,迫使宋國屈服即可。
但倘若齊王田地執意要吞並宋國,那麼,十五萬齊軍——確切地說,是目前所剩下的十萬齊軍,這點兵力是遠遠不夠的,最起碼還得派出一支十萬到二十萬的軍隊,這樣才有一口氣吞並宋國的機會。
『先探探宋國那邊的口風吧,順便見一見那小子。』
嘴角露出幾許捉狹的笑意,田章心中暗暗做出了決定。
由於途中並未在滕縣、薛邑兩地停留,因此田章隻花了三日工夫,即從鄒國返回了逼陽一帶。
該日正是八月初七,待回到田敬駐守的二十裡營後,田章便親自寫了一封書信,派人送往逼陽城。
大概是午時前後,田章派出的兩名信使便抵達了逼陽城的北城牆,在經過詢問後,北城牆守將邊寇派向愷親自帶著這兩名齊軍士卒覲見太子戴武。
當時,太子戴武正在城郭內傷兵養傷的營區幫忙,比如幫傷卒換一換敷傷口的草藥,倒一倒汙水什麼的,雖說周圍的逼陽軍民竭力勸說,但這位太子還是堅持如此,此舉使得他在逼陽軍民心目中的聲譽直線上升。
“田章派來的信使?”
在從向愷手中得知情況下,太子戴武亦有些錯愕,猜不透這會兒田章派信使前來,究竟有什麼目的。
但他還是接過了田章親筆所寫的竹簡,結果攤開竹簡才掃了兩眼,他臉上的表情便變得古怪起來。
在微微思忖了一下後,太子戴武問身後的近衛道:“佐司馬現下在何處?”
近衛當即答道:“應該在視察戴軍司馬操練那些平民,需要我請佐司馬前來麼?”
太子戴武搖了搖頭說道:“不,我親自去。”
正如那名近衛所言,此時蒙仲確實正在視察戴盈之操練那些城內的平民,甚至於,他還給戴盈之出了不少建議,隻不過這些建議,戴盈之聽得頻頻皺眉。
倒不是蒙仲的建議不好,隻是他的要求太高:戴盈之隻是希望將那些平民訓練成合格的士卒,最起碼懂得如何在戰場上保護自己,同時殺死敵軍;而蒙仲,則希望將這些平民訓練成魏武卒、趙武卒,用士卒的質量來彌補數量。
因此針對此事,戴盈之與蒙仲還有過一番爭執意味的討論。
戴盈之表示蒙仲的訓練要求太高,基本上七成的逼陽平民承受不住,這不是在練兵,純粹就是折磨。
而蒙仲則反駁,他曾在趙國訓練了一批信衛軍,個個可以以一敵十。
然後戴盈之又說,這裡隻是小小一座逼陽城,城外又有齊軍包圍,哪有機會讓你從宋國其他軍隊當中抽調精銳單獨訓練一批“宋武卒”?
最終,蒙仲隻能放棄自己的主張,畢竟他也明白,無論是魏武卒,還是他當初訓練的趙武卒(信衛軍),並非隻是單純高強度訓練士卒那麼簡單,更主要的還是要用優厚的待遇籠絡軍心,而目前這座被齊軍包圍乃至孤立的逼陽城,根本不具備訓練精銳的條件。
遺憾之餘,蒙仲亦時常前來此地,觀摩戴盈之訓練平民,畢竟每一位將領都有其獨特的練兵方法與側重點。
比如戴盈之,他就側重於訓練士卒們加強對兵器的掌握,比如說「手持長戈向前刺出」這個基礎動作,將長戈平舉在身體什麼位置最省力,同時又能在刺出時最具力量?
再比如長戈上「胡(即橫刃)」處於什麼位置最具殺傷力?
再比如,當被敵軍士卒抵擋住的時候,又如何轉動長戈,利用「胡」繳械對方手中的兵器。
如果說蒙仲隻是把長戈當做長槍用,那麼戴盈之這位宋國的老將,可謂是非常精通對長戈的使用——此時蒙仲才意識到,原來長戈最具威脅的,並非是它的劍鋒刀刃(援),而是橫刃(胡)。
因此,判斷一名士卒是否善於使用長戈,其實不在於看他刺出去的那一下,而是看他收回、即「勾」的那一下。
這些經長年累月實戰而留下來的經驗,蒙仲皆暗暗將其牢記在心中,這也是他這段時間沒事總往戴盈之這邊跑的原因。
彆看戴盈之、戴不勝等人在謀略方麵遠不如他,但怎麼說也是征戰幾十年的老將,他們通過實戰而積累下的經驗,確實值得蒙仲參考與借鑒。
今日,正當蒙仲遠遠在一旁觀望著戴盈之訓練士卒時,便瞧見太子戴武帶著幾名近衛來到了這邊。
注意到此事,蒙仲立刻走向太子戴武,而遠處正在訓練平民的戴盈之,亦暫時叫身邊的近衛代替指揮,自己則快速朝太子戴武走了過去。
“太子。”
片刻後,蒙仲與戴盈之皆來到了太子戴武麵前,紛紛抱拳行禮。
旋即,戴盈之微皺著眉頭問道:“太子,莫非是齊軍有何動靜?”
“並非如此。”太子戴武搖了搖頭,表情古怪地說道:“隻是齊軍的主將田章派人送了一封書信過來,想與我約個日期在城外見麵……”
“唔?”戴盈之聞言狐疑說道:“恐其中有詐。”
“我想應該不至於的。”太子戴武神秘兮兮地搖了搖頭,否決了戴盈之的猜測,這讓後者感到很奇怪。
畢竟,眼前太子殿下,又如何能斷定那田章究竟有沒有詭計呢?
可能是猜到了戴盈之的想法,太子戴武輕笑著說道:“盈之叔看罷田章的書信就明白了。”說罷,他將手中的竹簡遞給戴盈之,同時刻意提醒了一句蒙仲:“蒙卿也看看罷,信上了也提到了你。”
“什麼?”
蒙仲聞言一愣,當即轉頭看向戴盈之手中的那份竹簡,卻見上麵隻寫著一句話,即約太子戴武與蒙仲擇日在城外相見。
看著竹簡上清晰的「蒙仲」二字,蒙仲心中咯噔一下,旋即臉上亦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雖然不清楚是怎麼泄露了,但既然田章已經清清楚楚地寫了他的名字,這就說明那位義兄已經得知了他的存在。
“蒙卿如何看待此事?”太子戴武略有些好笑地看著蒙仲臉上的表情。
隻見蒙仲沉思了片刻,正色說道:“既然是我義兄親自出麵,不至於會耍什麼詭計,姑且去看看究竟吧,看看他有何目的。”
“義兄?田章?”
在旁,戴盈之聞言錯愕地看向蒙仲,旋即又轉頭看向太子戴武,見後者毫無異色,便忍不住指指蒙仲問後者道:“田章?他義兄?”
見此,太子戴武不解地說道:“我沒有提過麼,田章乃是蒙卿的義兄?”
在旁,蒙仲亦有些不解:“我應該也提過的。”
看了眼太子戴武,又看了眼蒙仲,戴盈之緩緩搖了搖頭:“不,沒有,從未提過。”
“……”
聽聞此言,太子戴武與蒙仲對視一眼,旋即前者咂咂嘴,略微低下頭伸手撓了撓額角,後者眼神飄遠處抿了抿嘴唇。
氣氛一度很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