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章聞言轉頭看向蒙仲,微微輕笑了一下,也沒有反駁。
見此,蒙仲麵色一變,轉頭對太子戴武說道:“太子,似這等無禮的要求,請務必嚴詞拒絕!”
太子戴武聞言看向蒙仲,臉上浮現幾絲猶豫。
他的想法當然是跟蒙仲、戴盈之一樣,怎麼可能接受田章這種過分的要求?
但田章方才口中所說的「齊國仍有數十萬大軍」這件事,卻讓他不禁遲疑起來。
平心而論,宋國絕非弱國,就拿衛國來說,若非衛國背後有魏國在,宋國早就吞並這個小國了。
若大概評價當今中原諸國的實力,即秦國第一、齊國第二、趙國第三、魏國第四,至於第五位,未見得就是韓國。
不誇張地說,今日的宋國與今日的韓國,其實已經很難判斷強弱了。
曾經的韓國固然是比宋國強盛,但這些年來,宋國的實力迅速增強,而韓國卻在秦國的打擊下越來越弱,此消彼長,宋國已漸漸趕超韓國。
最後,燕國墊底,經曆過覆國之難、前段時間又在「權地」被齊國擊敗,十萬大軍全軍覆沒,不得不說,此時的燕國隻能在齊國的淫威下苟延殘喘。
至於魯國、衛國,則可以乾脆忽略不計:魯國情況特殊,暫時幾乎沒有國家會去動它;而衛國,如今就隻剩下一個「濮陽」,其國君(衛嗣君、衛孝襄侯)亦自貶君號,從“侯”降為“君”,徹徹底底地成為了魏國的附庸國,嚴格來說早已失去了諸侯國的資格。
由此可見,宋國其實並不弱,基本上可以排在諸國中的第五位,排名在韓、燕兩國前麵,但若是拿宋國跟排在第二位的齊國相比,那宋國自然仍是弱勢的一方。
因此,宋王偃此前才會與趙國的趙主父聯合,締結「趙宋之盟」,西邊對抗「魏韓之盟」,東邊對抗足以與秦國爭搶第一強國的齊國。
而如今趙宋之盟已經破裂,宋國暫時隻能單獨對抗齊國,這使得太子戴武亦不敢刺激齊國,以免齊國傾儘軍隊來攻——倘若齊國傾儘國力進攻宋國,它會不會因此衰弱太子戴武無心去細想,他隻知道,他宋國必敗!
畢竟兩國的錢糧積蓄、軍隊數量、統兵將領,都不在一個檔次上。
最起碼兩個宋國,怕是才能堪堪與齊國打成平局。
田章看出了太子戴武眼眸中的猶豫,眯著眼睛逼迫道:“公子,田某勸您還是多考慮一下為妙,您要知道,趙國已經與我齊國締結了盟約,而燕國,也在不久之前臣服於我齊國,若貴國執意要與我大齊為敵,恐怕不久之久,齊、趙、燕三國的聯軍便會踏足貴國,介時,貴國將如何抵擋?”
“……”
聽到田章這番話,太子戴武心中更是猶豫。
半響後,他搖搖頭說道:“父王……不會同意的。”
聽聞此言,田章笑著說道:“此事易爾,隻要我齊國支持公子繼承王位即可!”
“!!”
太子戴武與戴盈之聞言色變,而蒙仲亦是皺著眉頭看向田章。
不得不說,這可真是齊國的老伎倆了,想當初宋剔成君,其實背後就有齊國支持,就像曾經宋王偃對蒙仲所講述的,當年宋剔成君時代的宋國,實際上就是齊國的附屬國,每當齊國展開對外戰爭時,宋國軍隊就得作為協從軍協助齊軍作戰,甚至於每年還要向齊國獻上大量的財富與美女。
正因為無法忍受這種羞辱,因此當時擔任宋國大司馬的宋王偃,這位宋剔成君的親弟弟,起兵謀反驅逐了自己的兄長,自立為君,一手撕毀了與齊國的不公平盟約,以強硬的手腕,使宋國在齊國的控製下得以自立。
而現如今,田章可能是見吞並宋國可能代價太大,故技重施,想要扶持太子戴武驅逐宋王偃,使宋國再次成為齊國的附庸國,縱使是平日裡頗為儒雅的戴盈之,聞言亦忍不住拍案而起,怒斥道:“田章,你欺人太甚!”
也難怪,畢竟似戴不勝、戴盈之,當年都是不滿於宋剔成君對齊國委曲求全,跟隨宋王偃一同起兵反叛,使宋國脫離了齊國的控製,既然如此,他又豈會坐視齊國再度有機會控製宋國?
“盈之叔且息怒。”
太子戴武壓了壓手示意戴盈之收斂怒氣,旋即,隻見他深深吸了口氣,目視著田章正色說道:“章子,戴武絕不會忤逆我父王,無論我父王在外人口中是何等的暴君,但在我看來,正是我父王,使我宋國擺脫了貴國的控製,無需再年年獻上財帛與女子。……若此番貴國願意與我宋國休戰,戴武倍感幸甚,但假如齊王不願言和,我宋人將會拚死抵抗。我宋國既不會歸還郯城,亦不會割讓逼陽、下邳兩地,相反,我國還要收複失地,收複滕縣、收複薛邑,將失去的國土一寸一寸地奪回來!……每收複一寸土地,我宋國便會在那裡建造城池,十裡一兵營,百裡一城郭,造到齊宋邊界。……既然貴國執意要與我宋國交兵,那麼我宋國便奉陪,打一場不夠,要打就打十年、二十年,縱使我宋國最終難免被你齊國攻破,我宋國也會將你齊國從強國的位子上拖下來,叫你齊國緊跟著我宋國的後塵,為我宋國陪葬!”
“……”
聽了太子戴武這番話,田章麵色微微動容,捋著胡須一言不發。
他知道無法扭轉宋王偃的想法,因此才打算從太子戴武這邊著手,可沒想到,宋國的這位太子,竟然亦有這等氣魄——與他齊國展開一場十年、二十年的戰爭?田章還真是首次聽到這種豪邁的話。
“今日的約見,便告辭為止吧。”目視著田章,太子戴武正色說道。
田章微微點了點頭,見此,戴武、蒙仲、戴盈之三人便起身向田章告辭。
待走出圍帳外時,太子戴武長長吐了口氣,臉上繃緊的麵色稍見緩和。
此時,戴盈之忍不住稱讚道:“太子方才當真是氣勢逼人,就連匡章亦被太子說得啞口無言。”
聽了這話,太子戴武滿臉慚愧地說道:“我隻是轉述了蒙卿的原話而已……”
“不,他在我等麵前說這話,與您在匡章麵前說這話,截然不同。”戴盈之搖搖頭,旋即用充滿讚賞的目光看著太子戴武。
在旁,蒙仲亦暗暗點頭。
說實話,他還真沒想到,平日裡拘謹守禮的太子戴武,竟然也會有方才那般的爆發,就連他義兄田章亦被這位太子給鎮住了。
而就在這時,田章快步走圍帳內走了出來,喊住了蒙仲一行人。
見此,太子戴武開口問道:“章子還有什麼事麼?”
田章聞言笑道:“眼下我隻是田章了。”說罷,他轉頭對蒙仲說道:“賢弟,可莫要因此記恨愚兄……”
蒙仲搖了搖頭說道:“義兄這是說得哪裡話,各為其主罷了。”
“你能這麼想是最好。”點點頭,田章伸手拍了拍蒙仲的肩膀,笑著說道:“雖然此時說這話還言之過早,但……待這場仗結束之後,你我到時候再聚一聚,隻是希望……莫要真地等上十年、二十年……”
他的話中,亦充斥著一些無奈。
“但願。”蒙仲微微點了點頭。
隨後,目送著蒙仲一行人走遠,田章忽然喊道:“各為其主,莫要手下留情。”
話音剛落,遠處便傳來了蒙仲的回應:“義兄放心,過幾日我便帶兵去打薛邑了!”
聽聞此言,縱使是田章亦忍不住笑罵出聲:“妄想!”
當日的約見,雖然過程並不愉快,但因為有蒙仲與田章這層關係在,好歹最終沒弄到不歡而散的地步,至少彼此間還留有一絲情麵。
而讓田章感到意外的是,蒙仲臨走前最後那句話,似乎並非是妄言,因為沒過幾日,宋國便展開了反攻。
在宋王偃的命令下,景敾、戴悉強攻滕縣,試圖收複滕縣,而在獨山一帶,宋王偃親自率軍出征,與齊將鄒習激烈交鋒。
當然,事實上對田章軍來說最最致命的,還得說是戴不勝、戴璟、樂毅那支軍隊,這支軍隊在齊國境內攪地天翻地覆,以至於齊國押送給田章軍的糧草,好多次延誤了日期。
糧草的問題,使得田章隻能收縮戰線,退兵至薛邑。
而在此期間,宋軍則趁機收複滕縣。
毫不誇張地說,這場仗打到如今這種地步,其實齊國已經輸了:打了半年沒打敗宋國,竟然還讓宋軍反攻到了齊國境內。
八月下旬,田章收到了從臨淄而來的急信:齊王田地命他立刻返回臨淄,商議大事。
收到消息後,田章將軍隊交割被佐司馬田敬,自己僅帶著幾名近衛,日夜兼程返回臨淄。
他很清楚,無論是他,亦或是蒙仲,都無法左右這場戰爭,唯有齊王田地。
那位齊國君主的決定,才足以決定齊宋兩國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