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辛皺著眉頭想了想,旋即又問道:“老夫聽說前三閭大夫屈原屈大夫如今身在葉邑,老夫與他有些交情,不知何處可以找到屈大夫?”
“屈大夫?老先生竟是屈大夫的舊友?”
一聽這話,鄧典臉上更加尊敬,連忙說道:“屈大夫如今就在葉邑的縣府,昨日我到街上購米時,還瞧見屈大夫帶著一乾工匠、役卒在增築屋宅……我領老先生去。”
說著,鄧典便將莊辛領到了他昨日碰到屈原的地方。
果不其然,在離那邊不遠的地方,莊辛便看到屈原正捧著一本賬簿,正指揮著手底下的工匠、役卒建造屋宅。
遠遠瞧見屈原指揮若定,態度認真,莊辛心中頗為感慨。
因為曾幾何時,在屈原受楚懷王托付改革變法的時候,亦曾如此認真,比如莊辛曾經就看到過,看到屈原帶著手底下的士卒出城丈量城外的田地,將貴族藏匿的私田通通記錄在案,並要求他們上繳相應的田稅。
但自屈原被貶為三閭大夫後,莊辛從這位大賢臉上就再也瞧不見這種嚴肅認真的模樣了,那時的屈原,除了利用空閒時間開壇授課,教授昭、景、屈三家子弟,其餘大多數時候都無所事事,醉酒吟辭,荒唐度日。
堂堂左徒,楚國大賢,竟淪落到那種地步,著實是叫人暗自感傷。
然而今日,莊辛卻再次看到了態度認真的屈原,隻可惜,屈原卻在葉邑為那位方城令做事,而不是在楚郢,為他楚國效力。
暗暗感慨之餘,莊辛邁步走上前去,在屈原的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
正在指揮眾人的屈原下意識轉頭,待看清來人正是莊辛時,他愣了愣,臉上閃過一陣青白之色,似乎還有幾分羞慚,嘴唇微動,但卻不知該說什麼。
莊辛當然明白屈原此刻的心情,於是他笑著開口道:“哈哈!昭雎說你在葉邑,果然被我逮到!”
聽到這話,屈原如釋重負。
不得不說,他著實很擔心遭到老友的斥責,斥責他身為楚國的前重臣、屈氏的子弟,卻在魏國方城任職。
沒想到,莊辛見他的第一句話竟是玩笑而並非斥責,這讓他著實鬆了口氣。
他連忙拱手道:“莊大夫,您怎麼會來葉邑?”
莊辛笑著說道:“是昭睢告知我,說你不在江南而在方城、葉邑這邊,是故我過來看看,看看你過得如何。”
說罷,他上下打量了幾眼莊辛。
曾幾何時,莊辛眼中的屈原麵黃肌瘦、一臉憔悴,仿佛一陣風就能刮跑,實因憂國憂民所致,可今日再見屈原,他卻見屈原麵色紅潤,氣色極好。
對此莊辛也不知該說什麼。
想了想,他對屈原說道:“你先忙,我在四周轉轉,晚上咱倆一起聚聚。”
“好!”屈原點了點頭。
於是,屈原繼續指揮手底下的人增造屋宅,而莊辛則在旁觀瞧。
以往,哪怕太陽徹底下山,屈原也會繼續叫人點著火把繼續造屋,畢竟城內吸納了十幾萬楚民,對於民宅的壓力實在太大,憐憫眾多楚民此刻仍擠在城內的義舍,屈原便恨不得不眠不休儘快建好足夠的屋宅供他們居住。
但今日,考慮到好友莊辛在旁已站了足足半日,屈原罕見地偷了一次懶,待夕陽下山時便下令工匠、役卒解散,帶著莊辛返回縣府。
在返回縣府的途中,莊辛笑問屈原道:“聽說你如今在那位方城令身邊作為門客,難道他就不曾贈你一座府宅麼?”
屈原搖搖頭說道:“有,但我推辭了。”
“哦?為何?”
“……我僅一人,何須偌大的宅邸呢?”屈原勉強笑了笑。
“哦……”
莊辛好似猜到了什麼,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回到縣府後,沿途皆有楚民、魏卒跟屈原打招呼,尊稱屈原為屈先生,這讓莊辛暗自點頭:看來屈原在葉邑過得確實不錯。
走入縣府,莊辛來到了屈原居住的住處,不過就是縣府內的一間屋宅而已,大小不過幾丈,屈原在楚郢的柴房都比這裡寬敞。
正因為如此,待邀請莊辛進屋時,屈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住處簡陋,讓莊大夫見笑了。”
莊辛輕笑著搖了搖頭,畢竟他們都不是那種在意權勢、錢財的人,否則,他們何必屢屢針對禍國殃民的令尹子蘭呢?隻要他們肯屈服於子蘭,子蘭必然會贈予他們榮華富貴。
走入屋內,莊辛毫不意外地發現屋內的擺設十分簡單,但卻有不少書籍,他笑著讚許道:“屈大夫始終不忘觀閱書籍啊。”
此時屈原正對一名縣府內的值崗魏卒說話,囑咐他讓庖廚送上些酒菜,聽到莊辛的感慨,進屋後的他笑著說道:“不看書不行啊,像方城令、葉邑丞等,皆是聖賢高足,在下唯有多看書,才不至於在他們麵前鬨笑話……”
“咦?”莊辛聞言驚訝地問道:“聖賢高足?”
“啊。”屈原點點頭說道:“方城令蒙仲,葉邑丞向繚,還有諸如蒙遂、華虎、穆武、武嬰、樂進、樂續等方城、葉邑的將領,皆是宋國聖賢莊周莊夫子的得意弟子……”
一聽這話,莊辛吃驚地瞪大眼睛。
要知道莊周在楚國還是非常有名的,畢竟這是一位曾經拒絕到他楚國出任令尹的大賢,莊辛又豈會不知。
震驚之餘,莊辛恍然說道:“原來是莊夫子的弟子,我說方城的魏軍怎得一概舊日的惡習,軍紀嚴明,對我楚民秋毫無犯……”
屈原微微一笑。
不得不說,他之所以暫留在蒙仲身邊,這跟蒙仲等人是莊周弟子也有很大的關係。
否則,換做唐直、竇興那種粗人,屈原又豈會委屈自己?
畢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片刻後,酒菜送上,頗為豐盛。
見此屈原驚訝地問道:“何以送來這麼多菜肴?”
送菜的魏卒說道:“是邑丞得知屈大夫有故友來訪,特地命庖廚加了菜。”
屈原恍然大悟,拱手謝道:“請代我感謝邑丞。”
“喏。”
瞧著屈原送走幾名送菜的魏卒,莊辛將一顆果脯丟入嘴裡,隨口問道:“邑丞,就是這葉邑的邑丞向繚吧?為人如何?”
屈原關上了房門,回到桌前,一邊煮酒一邊說道:“怎麼說呢,有點像子蘭,大多數時候都笑眯眯的,不過性格很果斷,不過比子蘭有才能,也不至於妒忌賢能。”
“那就談不上像。”
莊辛隨口說道:“除了妒忌賢能,排擠忠良,咱們的那位令尹大人還能有什麼本事?秦軍都打到漢水了,他居然還想著割地求和……這好比抱薪救火、割肉退狼,簡直是愚蠢之極!”
顯然屈原也沒有興趣聊他楚國的令尹子蘭,搖搖頭沒有搭話,待酒水煮開後,在莊辛與自己的碗裡都舀了一勺。
在抿了一口酒後,屈原問莊辛道:“我聽方城的騎兵說,楚郢終於肯派援軍增援鄢邑了?”
莊辛聞言嗤笑道:“子蘭那幫人也有些心慌,這幫人雖說親善秦國,但到底還不至於昏了頭,還清楚他們今日的富貴究竟是誰給的。”
屈原聞言輕笑一聲,隨口說道:“總之,有昭雎在鄢邑,鄢邑暫時倒也無需擔心……”
聽聞此言,莊辛笑著說道:“昭睢跟我說了,說你前段時間派人送了封信給他,告訴昭雎該如何阻擋那白起……這就是你所謂的‘以另外一種方式報效國家’?”
“不!”屈原搖了搖頭:“此舉最多隻能退秦軍,不足以救楚國!”
“救……楚國?”
看著屈原那逐漸嚴肅起來的麵色,莊辛亦緩緩收起了臉上的笑容。
他隱隱感覺,屈原肯定還有什麼大行動。
除了這份猜測之外,屈原的改變亦讓莊辛頗感意外。
他感覺,屈原來了一趟葉邑,就仿佛變了個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