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屈原隨後就笑著說道:“可惜這事幾乎辦不成,因此,在下有意先讓韓國的公仲侈出任我楚國的令尹。”
“公仲侈……”
莊辛捋了捋胡須,若有所思。
作為楚國的臣子,他當然認得公仲侈,知道後者乃是如今韓相公仲瑉的弟弟,亦是一位具有國相之才的賢士。
問題是,公仲侈是否可靠?
然而,考慮到屈原有意推薦公仲侈,莊辛也能猜到這二人私底下必定有什麼協議。
對此他不打算細問,相比較這個,他更加在意屈原後續的計策。
要知道,他楚國的內部問題不僅僅隻是一個令尹子蘭,更主要的還是楚王熊橫的昏昧與不作為,且屈原想要驅逐子蘭與其黨羽,這就勢必會涉及到楚王熊橫的態度。
莊辛想知道屈原將會如何安置他們楚國的君主,畢竟屈原方才曾說過“難以啟齒”這個詞,莊辛覺得很有可能就是在涉及熊橫的問題上。
聽了莊辛的詢問,屈原突然沉默了,過了足足半響後,他這才低聲說道:“在下曾聽說,宋國的宋王偃極為好戰,繼位之後,擴充軍隊,先後與諸大國征戰,國相惠盎屢勸未果,便請來薛地名士薛居州,教導太子戴武……”
說著,他抬頭看向莊辛,也不避讓後者的目光,誠懇而毅然地說道:“於我王,能佐則佐,不能佐,那便……擇子而教、擇嗣而王!”
“……”
莊辛震驚地張大了嘴,難以置信地看著屈原。
擇子而教、擇嗣而王?
若楚王熊橫不堪輔佐,便廢立君主,另立賢君?
他此刻愈發肯定,屈原在來到了一趟葉邑後,確實好像變了個人,否則曾經的屈原,最多悲憤於國家的處境,絕對說不出“擇子而教、擇嗣而王”這一番話。
當然,仔細想想,其實屈原說得也沒錯,畢竟再這樣下去,他楚國的底子就要被楚王熊橫敗光了,搞不好還會亡國。
而莊辛乃是楚莊王的後人,他當然也不希望看到國家覆亡、山河破碎的局麵,因此倒也並不抵觸屈原的話。
但儘管如此,從屈原口中聽到這番話,還是讓他大感驚詫。
見屈原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莊辛猶豫了半響,最終苦笑著說道:“這還真是……還真是一番‘難以啟齒’的話啊。”
說罷,他朝著屈原拱了拱手,正色說道:“屈大夫如此信賴在下,將肺腑之言相告,在下感激不儘。……隻要屈大夫並無私心,莊辛願鼎力相助!”
見此,屈原立刻表明心跡:“屈原之心,可鑒日月!若有一絲一毫的私欲,神人共戮!”
莊辛深深地看著屈原,見屈原態度嚴肅而真誠,他點了點頭說道:“既如此,莊辛會竭力相助!”
見得到了莊辛的認可與支持,屈原心中亦是大喜。
畢竟他這番心中的想法,雖然得到了蒙仲、向繚等人的支持,但蒙仲、向繚等人終歸不是楚人,可以的話,屈原還能希望能從舊日的同僚那邊得到支持——主要是心理上的支持。
畢竟廢立君主這種事,的確不是作為臣子應該做的事。
好在楚王熊橫不得人心,在聽了屈原的話後,莊辛絲毫沒有反對的意思,反而支持這件事,這讓屈原著實鬆了口氣。
因心中歡喜,二人連飲了兩碗酒。
隨後,莊辛用衣袖抹了抹嘴邊的酒漬,正色說道:“今日與屈大夫一席話,在下亦受益良多,我將於不日返回楚郢,不知有什麼可以幫上屈大夫?”
屈原想了想說道:“如今我最擔心的,即楚郢抵不住秦國的壓力,向秦國屈服。……倘若莊大夫能說服我王,使他能堅定抗擊秦國的念頭,那就幫上大忙了。”
“唔。”
莊辛點點頭說道:“我離開楚郢前,大王招子蘭、昭雎等人商議擊退秦軍的對策,當時子蘭便曾提議割讓城池於秦國來換取停戰……”
一聽這話,屈原頓時皺起了眉頭,搖搖頭說道:“屈服於秦國,就會被秦國脅迫一共進攻魏韓兩國,介時我楚國的軍隊將為秦國而戰……到那時,方城就會成為我楚國的敵人……”
想到這裡,他便忍不住憂心忡忡。
秦將白起固然不好對付,於伊闕之戰擒殺魏國名將公孫喜,一舉揚名,但方城的蒙仲,卻足以讓白起都感到忌憚的猛將。
倘若楚國臣服於秦國,被迫協助秦國進攻魏韓兩國,那麼在楚國出兵的路上,首當其衝就是方城。
蒙仲的“資曆”,屈原這段時間也了解地差不多了,他知道蒙仲曾經乃是趙主父的近衛司馬,後在宋國逼陽阻擋其義兄、即齊國的名將田章,致使田章亦無法攻克逼陽。
然後就是伊闕之戰,在魏韓聯軍接近潰敗的局勢下,力挽狂瀾,率領魏軍的敗卒扭轉局勢,反過來擊敗了秦軍。
似這等猛將,楚國有能與其抗衡的麼?
沒有。
縱使屈蓋、唐昧複生,恐怕也無法戰勝這個年輕人。
而對此,莊辛亦感到頗為著急。
平心而論,他對白起也好、對蒙仲也罷,其實並不了解,但他相信屈原的判斷。
想到這裡,他立刻說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我明日便返回楚郢,想辦法使大王堅定抗擊秦軍的心思……”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頓,又說道:“不過在此之前,我想見見那位方城令,屈大夫能否為在下安排一下?”
屈原點點頭說道:“明日我送你時,與你一同到方城,方城令近些日子皆在方城。”
“好。”
隨後,屈原與莊辛又喝了幾碗酒,旋即便在一張臥榻上睡下了。
次日,屈原向葉邑邑丞向繚說明了情況,向繚一聽莊辛已被屈原說服,發展為屈原在楚國的“內應”,自然不會拒絕,當即使人轉告葉邑司馬樂續,使樂續帶著一隊人,親自護送屈原與莊辛一同前往方城。
有樂續在旁,屈原、莊辛等人自然不會被方城的巡邏衛士阻攔,很順利地見到了蒙仲。
當時蒙仲正與鄭奭、蔡午兩位軍司馬一同巡視方城、許地、郾城三地軍隊的聯合訓練,畢竟這段時間,蒙仲也曾收到稟報,有不少秦軍奸細假稱是流民,偷偷摸摸在他方城一帶轉悠。
蒙仲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白起心中其實也有攻擊他方城的念頭。
當然,這並不奇怪,畢竟蒙仲平白無故從白起手中拐走了十幾萬的楚民,真當白起心中沒火?
毫不誇張地說,隻要被白起得知方城守備空虛,什麼秦魏兩國言和停戰,那白起必然進攻方城,拔除這顆釘子,免得他進攻楚國時蒙仲在背後拖他後退。
但遺憾的是,蒙仲對此早有提防,早早就請來了鄭奭與蔡午兩位軍司馬的軍隊,使方城的駐軍一下子就暴增到兩萬多,算上最近從葉邑征募的楚人新卒,方城一帶的魏軍人數快接近兩萬六千餘人。
平心而論,在手握七萬秦軍的白起麵前,兩萬六千人的魏軍根本談不上多,但考慮到這股魏軍的主將正是蒙仲,白起心中多少有些忌憚——畢竟在伊闕之戰時,蒙仲就曾憑借兩萬魏軍敗卒翻盤,當時白起麾下亦有六萬秦軍。
再加上宛城韓將韓驍麾下的一軍兵力,宛方兩地的魏韓聯軍,總兵力堪堪接近四萬,這才使得白起不敢輕舉妄動。
但即便如此,蒙仲還是不敢掉以輕心,畢竟他很了解白起,知道後者絕對咽不下十幾萬楚民被他卷走的這口惡氣,雖現如今秦軍還未有絲毫動靜,但這並不代表白起就會饒過方城。
說白了,白起與蒙仲之間肯定會有一場交鋒,隻是不知會爆發在什麼時候罷了。
這事,蒙仲自己也清楚,但他竭力想要避免,確切是說,是想要延後,畢竟就方城現如今的軍隊數量與素質,他實在沒什麼把握應對白起的猛攻,哪怕有蒙虎、華虎、穆武三人率領的騎兵。
因此,他借屈原的口,給楚國的將領昭雎支招,寄希望於昭雎能在漢水拖住白起,使他這邊能有時間擴充軍隊,以及應付今年的春耕。
唔,差不多等到六七月吧。
到那時候,段乾寅許諾的五千匹戰馬應該就能運到方城,如此蒙仲就能訓練更多的騎兵,並且到那時候,方城這邊從葉邑征募的楚人新卒,也應該已具備了一戰之力。
還有四個月!
當然,前提是楚國能堅持對抗秦軍的態度,這也正是蒙仲此刻最擔心的。
怕就怕,在他的支招下,雖然白起未能擊敗昭雎而攻破鄢邑,但楚國卻抵不住壓力向秦國屈服。
那就是最最糟糕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