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馬,怎麼了?”
見暴鳶神色有異,從旁的近衛好奇地問道。
“……”
暴鳶看著手中的竹簡,微微搖了搖頭,心情有些複雜。
倘若那封信當真是蒙仲假借翟章的名義所寫,暴鳶自然會因此感到氣憤,畢竟他自認為與蒙仲的關係還是很不錯的,蒙仲不應該這樣欺騙他。
但反過來說,他多少也能理解蒙仲這樣做的原因。
『……先設法擊退秦軍再說。』
暴鳶心下暗暗想道。
不得不說,若拋開受騙這層因素,其實他反而更傾向於蒙仲假借翟章的名義寫信給他,因為這證明蒙仲心中已經有了擊破秦軍的策略——方城軍偷襲宛城,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
這樣一想,他對這場仗亦增添了幾分信心。
當日,暴鳶召集了麾下的諸將商議策略。
他對諸將說道:“我剛收到方城令蒙仲的書信,蒙仲在信中言,他方城軍已成功燒毀了秦軍的後方糧草,使司馬錯與白起十幾萬秦軍皆陷入了缺糧的危機……”
聽到這話,諸韓國將領亦是麵色大喜,紛紛說道:“大司馬,既然如此,我軍當立刻進攻析縣,趁機擊敗司馬錯……”
“不!”暴鳶搖頭打斷了諸部將的請戰,沉聲說道:“雖秦軍的後方糧倉被魏軍燒毀,但司馬錯的軍隊應該仍有些許餘糧,既然我軍已占據上風,為何還要強攻析縣?坐等司馬錯的大軍糧儘自潰,繼而再趁機掩殺,這豈不是更好?”
諸將頓時恍然大悟,紛紛抱拳說道:“大司馬英明!”
暴鳶捋著胡須笑了笑,旋即正色囑咐道:“接下來這幾日,給我死死盯著秦軍的一舉一動,一旦秦軍有後撤、自潰等跡象,立刻趁機掩殺!”
“喏!”諸將抱拳領命。
就這樣又過了一日,暴鳶麾下的韓軍雖嚴密監視著析縣,監視著司馬錯軍的動靜,卻沒有再攻城。
而此時,駐軍析縣的司馬錯亦剛剛收到白起的書信。
不得不說,當得知白起軍並未被陽關的魏軍擊潰時,司馬錯著實鬆了口氣,但當他看到白起在信中所寫的止損方式時,司馬錯不禁為之動容。
白起那犧牲一軍、保全另一軍的止損方式,著實殘酷,但從大局觀來說,就連司馬錯亦不得不承認這才是最理智、最明智的判斷——在這一點上,白起確實要比司馬錯果斷。
隻不過即便如此,司馬錯仍然不能認同白起的決定。
他當即派人將麾下的大將晉鄺喚來,向後者講述了白起當前所麵臨的境況,並出示了白起的書信。
待看完白起的書信,晉鄺亦是神色複雜,隻見他頗感唏噓地說道:“真想不到,那個白起竟為了我軍而犧牲……縱使是白起,此番若其麾下六萬餘軍隊全軍覆沒,多半也會遭到大王的問罪吧?”
“他不是為了我軍,他隻是做出了最理智而殘酷的判斷。”
司馬錯搖搖頭,糾正了晉鄺的說法。
隨著他與白起日漸接觸,他亦對這位年輕的將領有所了解。
他知道,白起是一個為了勝利不擇手段的人,但他不是為了自身,而是為了秦國,就拿這次來說,白起並非是為了他司馬錯、亦或是其他人而犧牲自身麾下的軍隊,他隻是做出了最理智、最明智的判斷。
若換個位置,換司馬錯的軍隊在方城,而白起在析縣,則白起就會毫不猶豫地舍棄保全自己麾下的軍隊,因為在他看來,駐軍於陽關之前的司馬錯軍,已經救不回來了——既然注定無法救援,那就舍棄,沒有必要為了救援而使更多的士卒犧牲。
然而司馬錯卻不能接受白起這種做法,他對於晉鄺說道:“白左更在信中要求老夫暫時退至武關,無需理會他……雖然這個白左更平日裡倨傲,我行我素,但他對我大秦忠心耿耿,且又是穰侯器重的愛將,我大秦日後的柱石,不可叫他死在這裡。”說罷,他可能是覺得這個理由還不算充分,捋了捋胡須又說道:“更何況,老夫的孫兒還在白起身邊……”
聽著司馬錯的解釋,晉鄺心中忍不住暗笑,笑司馬錯解釋了這麼多,卻不說那最主要的原因。
即欣賞白起,不願看到白起遇到什麼不測。
但既然司馬錯不說,晉鄺亦識趣地沒有提及,他端正神色問道:“國尉可是要援護白起?”
聽聞此言,司馬錯捋著胡須猶豫了一下,說道:“老夫有這個意向,隻是……”
晉鄺當然知道眼前這位國尉有所顧忌,生怕到時候真被白起說中,救援白起軍不成,還搭上他們這支秦軍,那可真是一場慘敗了。
於是晉鄺正色說道:“末將以為,雖然這個白起曾經屢次對國尉無禮,讓末將等人頗感惱怒,但正如國尉所言,若坐視白起死在這場戰事中,穰侯必然對我等心懷恨意……”
帥將二人心照不宣。
但旋即,晉鄺便遲疑地說道:“問題是,我軍該如何甩開韓國的軍隊呢?”
聽到這話,司馬錯捋著胡須沉思了片刻。
刨除彭唐駐守宛城的五千軍隊,刨除昌馳增援宛城的一萬軍隊,再刨除這段時間他與韓軍交戰所犧牲的士卒,司馬錯原本的六萬軍隊,此刻隻剩下四萬人在析縣。
反觀城外的韓國軍隊,卻有六萬左右。
雖司馬錯有心支援白起,但他也知道,一旦他為了救援白起而露出破綻,暴鳶必然會趁機率軍進擊,到那時,他與白起就會陷入腹背受敵的危險局麵。
有什麼辦法能騙過暴鳶呢?
忽然,司馬錯想到了一件事:似乎從前幾日起,那暴鳶就不再急著攻打析縣了。
沉思了一番,他召來了部將烏榮,吩咐道:“烏榮,你親自帶人到城外打探一番,看看暴鳶的韓軍是否還在到處砍伐林木。”
“喏!”
秦將烏榮雖然感覺詫異,但還是領命而去。
當晚黃昏時,烏榮前來覆命,稟報司馬錯道:“啟稟國尉,末將親自監視了韓軍一白晝,發現韓軍已不再四處砍伐林木……”
『果然!』
司馬錯聞言暗道。
他叫烏榮打探韓軍是否還在到處砍伐林木的目的,就是為了看看暴鳶是否還在打造攻城器械。
關於宛城被襲這件事的後續,他得出一個猜測。
據白起在信中所說,方城的蒙仲在去年入冬前就已經在謀劃偷襲宛城,而翟章,亦率領援軍抵達了陽關,再加上暴鳶的異常舉動——即原本準備退守汝水的暴鳶突然一反常態主動出擊,這一切皆證明了一件事,魏韓兩軍已在圖謀聯合起來一口氣擊潰他司馬錯與白起二人的軍隊。
在這種情況下,魏軍在成功偷襲了宛城後,有沒有可能不將這件事派人通知暴鳶呢?
答案是絕無可能!
按照正常人的想法,魏軍必然會將此事告知暴鳶,要求暴鳶借此機會再次對他司馬錯施加壓力。
在司馬錯看來,前一陣子還在猛攻他析縣的暴鳶,突然停止了攻城,甚至乾脆連攻城器械都不造了,這明擺著就是得知了他秦軍後方糧倉被襲這件事,正等著他司馬錯的軍隊因為糧草耗儘而自潰。
想到這裡,司馬錯頓時有了主意。
他立刻派人召來晉鄺,將自己的猜測對後者說了一番,旋即說道:“暴鳶恐怕已得知宛城被魏軍襲擊一事,故而對析縣圍而不攻,欲坐等我軍糧儘而自潰,既然如此,我軍不如將計就計,假裝糧儘潰敗,誘暴鳶率軍追擊,趁機以伏兵殺得他大敗。暴鳶吃了敗仗,畢竟心驚而退,此時我軍立刻撤退至宛城,設法接應白左更。”
晉鄺佩服地點點頭,嘖嘖稱讚道:“國尉,好計策!”
事不宜遲,在決定下來之後,司馬錯立刻行動,吩咐全軍士卒做好拔營趕路的準備。
當晚子時前後,司馬錯傳下命令,命麾下四萬軍隊悄然離城。
期間,他暗中叫人故意弄出了聲響,故意驚動那些潛伏在析縣一帶的韓軍斥候。
果不其然,這些韓軍斥候立刻回到軍中,稟報主帥暴鳶:“大司馬,秦軍正大舉撤離析縣。”
聽到這個消息,暴鳶頓時大喜,哈哈大笑道:“司馬錯糧儘矣,合該被我擊敗!”
於是他立刻傳下命令,率全軍兵將追擊司馬錯的軍隊,結果,不出意料遭到了司馬錯的伏擊,大敗而退。
好在司馬錯也沒工夫追擊潰敗的韓軍,在擊退暴鳶的追擊後,立刻率領全軍朝宛城撤退。
正如他所料,暴鳶被他伏擊了一次,心中驚疑,不敢追擊。
待等到次日,也就是三月二十一日,當發現秦軍早已不知撤向何方時,暴鳶這才後悔莫及,遂立刻率領軍隊朝宛城進發。
而與此同時,在陽關一帶,白起正率領麾下殘存的軍隊,對陽關展開第五日慘烈的進攻。
截止當前,白起麾下六萬軍隊已有四萬人戰死,剩下的兩萬名秦卒士氣低落,幾乎已快潰不成軍,全憑著秦國那嚴苛的刑律,才阻止了這些已無鬥誌的秦卒四下潰逃。
但陽關的魏軍,亦不好受,蒙仲與翟章麾下的軍隊,合計傷亡接近三萬人。
不得不說,這場戰爭,白起麾下軍隊與陽關魏軍著實是兩敗俱傷。
終於,這場慘烈的攻關戰即將進入尾聲。
雖說白起的目的大體上是達到了,但他麾下殘存的兩萬兵力,也已經無法再阻擋蒙仲與翟章麾下剩下的約九、十萬魏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