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為石像鍍上金邊,卻無法賦予它血肉的溫度。
李江寧微微皺起眉頭,這座氣勢恢宏的雕像,遠不及記憶裡父皇伏案批奏折時微微佝僂的背影,不及他親手為自己整理冠冕時眼底的柔光。
石雕下“唐太宗,李世民”六個字在陽光下閃爍,像一串褪色的密碼,鎖住了太多後人無法破譯的故事。
拾級而上時,李江寧的皮鞋踩在石階上發出清脆聲響,驚飛了簷角兩隻麻雀。
昭陵外的廣場上,幾個孩童追逐著放飛無人機,嗡嗡的螺旋槳聲打破寂靜。
他站在昭陵六駿的複製品前,指尖懸在石刻斑駁的紋路上方,遲遲不敢落下。
那些栩栩如生的戰馬浮雕,與記憶中殘缺的真品重疊——颯露紫胸前的箭頭、拳毛騧身上的箭瘡,曾是他童年最深刻的恐懼與驕傲。
而如今,真正的六駿,有的在大洋彼岸的博物館玻璃櫃裡沉默,有的在曆史長河中支離破碎。
“父皇,承乾,來看你來了。”
李江寧整理衣衫,按照唐禮行禮。
腰部彎下的瞬間,恍惚間又變成了太極殿冰涼的金磚。
他聽見身後遊客的低語像潮水般漫過來又退去。
這一刻,時空突然扭曲,貞觀年間的晨鐘暮鼓、乾武盛世的萬國來朝,都在他閉上眼的刹那洶湧而至。
房玄齡撫著白須在政事堂據理力爭,尉遲敬德揮舞長槊時鎧甲上的反光,李勣在沙盤前沉穩的推演,李靖得勝歸來時馬蹄濺起的泥點……
那些鮮活的麵容在腦海中一一浮現。
他仿佛又看見自己與父皇並肩而行,昭陵的鬆柏在風中簌簌作響,驚起一群白鴿。
可當他睜開眼,眼前隻剩昭陵斑駁的磚牆,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與齊先生的影子重疊,像兩根孤獨的琴弦,在晚風中微微震顫。
齊先生站在一旁,看著李江寧顫抖的背影,喉間泛起苦澀。
他想起千年前那個大唐,此刻,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那些關於大唐的記憶碎片,像破碎的琉璃在心底重新拚湊——長安朱雀大街的元宵燈海,大明宮含元殿前的萬國衣冠,還有玄武門城樓上獵獵作響的旌旗。
“大唐啊……”
齊先生喃喃自語,聲音消散在漸起的暮靄裡。
遠處,鹹陽城的燈火次第亮起,宛如銀河墜入人間。
而昭陵之上,最後一抹晚霞正在褪去,將李世民的雕像染成暗紅色,宛如一尊凝固的豐碑,見證著一個王朝的興盛與消亡。
李江寧緩緩起身,腳步虛浮地在陵園中徘徊。
他撫摸著石碑上模糊的文字,指尖觸到某個凹陷,突然想起幼時用匕首刻下的“承乾”二字。
那時的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重返故地。
夕陽漸漸西下,餘暉灑在昭陵上,給這座古老的陵墓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外衣,也給李江寧和齊先生鍍上了一層朦朧的輪廓。
千年的時光,將過去和現在隔開,那些金戈鐵馬、詩酒風華,都已化作史書裡的鉛字。
李江寧和齊先生轉身離去,鹹陽的風裹著槐花的香氣掠過耳畔,恍惚間,他又聽見了千年前的駝鈴與馬蹄,在歲月深處,輕輕叩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