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竊糧,他們也竊糧,那為何有人高高在上,有人卻要活活餓死?”
在這憤怒而微妙的時刻,仿佛有無比複雜的道理,卻變成了最簡單的一句話,強行砸進了百姓們的心裡。
……
……
百戲小鎮之上,趙家主事低低的歎了一聲,緩緩起身,垂著兩隻大袖,徑直向了雙蒸酒走來,聲音低沉:“僅是為了讓我趙家三分天手現世,被那些凡夫俗子瞧見,你便舍得連命也搭上?”
“哪能呢,趙家還不配。”
雙蒸酒笑著向趙家主事看了過去,臉色也逐漸變得認真:“這世間最大的把戲,與你們趙家無關。”
“它叫作:權力!”
“趙家的把戲,不過娛人一樂,竊取些許銀錢,唯有這把戲,才可以讓世間予取,變得理直氣壯,竊取之後,還要讓人不敢置疑,寧肯餓死。”
“這不對!”
“今日我借你趙家絕活,為生民開眼,讓他們看到那隻拿走了他們的糧食的手!”
“但這隻是一個開始,我隻願以此身為始,讓這世間百姓知道,他們的糧,究竟去了哪裡……”
“究竟誰是鼠,誰是人!”
“……”
趙家主事走到了一半卻又停住,死死的看著他,聲音都已經發顫:“為此不惜神魂崩潰,永離世間?”
雙蒸酒認真看著趙家主事,笑道:“趙先生此言差矣。”
“我為百姓開眼,便是留下痕跡於此人間,不管我此身歸於何處,又還有何遺憾?”
“……”
說到這裡,他目光都已不再看著趙家主事,而是緩緩抬起了頭來,微笑道:“鐵觀音神神秘秘,這不肯說,那不肯說,真當我們看不明白?”
“轉生者對上十姓,惟一的優勢,便是早知自己必死,所以不惜性命,也要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
“既是如此,早死晚死,又有什麼區彆。”
“兄弟們,吾心無憾,先走一步,雜活就交給你們來乾了……”
“……”
在他肉身崩潰,神魂也開始一寸一寸湮滅之時,他的臉上,也忽然露出了微笑,而後,端端正正,捏起了一個他會的法訣。
他會的法訣不多,對門道裡的本事也不太感興趣,由來隻是喜歡教書,與稚子玩耍。
隻是教書十幾年,卻也漸漸發現,有些道理,憑了自己一人,確實難以講得通,聽到了把戲門將人化鼠之後,他便憤怒,但憤怒的,卻更多的是那些人自視為鼠。
怒其不幸,恨其不爭。
“無論前世還是此世,都總有一些想要把他們腦袋砸開,把道理灌入進去的感覺啊……”
還好,在原來的世界這樣做,違法。
而在這個世界,在太歲帶來的超凡力量與一些讓人絕望,但又恰到好處的危機之前,卻又真的可以做到。
而隻要能讓他們懂得了這些道理,把戲門又有何懼?
自己,也值!
於是他借著這個機會,以身演法,借了那枚銅錢,借了辛山之前,老高粱給自己起的壇,將自己的神魂自毀,伴入風中,幽幽蕩蕩,吹開了去。
而在他身影消失之時,也正是小鎮周圍,那一道道黑影進入了這趙家百神會之時。
一雙雙的眼睛,同時看向了雙蒸酒消失於天地間的殘影,於此一刻,相互交織,達成了某種微妙的共識,然後低低的歎了起來:
“又是一個聰明的家夥,找著機會便跑了……”
“先死者容易,後死者還擔心找不著合適的機會,好讓自己死個乾淨呢……”
“把戲門的人,可千萬不要讓我們失望啊……”
“……”
聲聲大笑響了起來,道道黑影衝進了小鎮,迎著那種種詭奇法門,豪氣無雙,直迎了進來頃刻之間,到處都是有人在交手。
而於此時也不知聚集了多少“老鼠”的辛山之前,安州老高粱看到了四下裡的百姓驚疑,仿佛於那煮著粥的蒸汽之間,看到了什麼奇詭景象。
身前,自己於壇中燒的香,開始繞起了圈圈,仿佛有人使著暗號。
他知道火候到了,便即笑著,燒起香來,向了那剛剛建了起來,便已空了的米倉叫道:
“米倉神,米倉神。”
“人人視你比娘親,我請米倉睜開眼,看我是鼠還是人!”
“……”
連唱幾遍,身前三柱香燒到了底,香火飄向了山上。
忽然山上有惡風卷了下來,吹得山前百姓,人人迷眼,恍惚之中,便仿佛看到了山上無數人掙紮哭嚎,淒厲慘叫,讓山下的人看看自己究竟是什麼。
有人依稀在這山上,看見了自己的鄉鄰,看到了自己的親戚看到了自己的族人,甚至,看到了自己。
他們隻覺心間有種前所未有的悲怮,心臟被拿掉了一塊,擦乾淨了眼再看時,便見這山上哪有什麼鼠,皆是赤果果,肮臟臟的人,餓得皮包骨頭,隻有滿眼的驚恐。
而於此時,老高粱又是一拜,向了身前的辛山高聲叫喊:
“辛山神,辛山神。”
“人人祭拜你成神,我請辛山睜開眼,看我是鼠還是人……”
“……”
又是幽幽陰風吹來,狠狠的刮進了這些憤怒的生民眼中,他們於此一刻,憤怒之中,仿佛跌入了幻境,看見了那一隻大手伸來,奪走米糧。
他們甚至順著這股子陰風,看向了那一方小鎮。
開始有無窮的怒火湧蕩上了心頭,開始有拳頭握起,開始有人咬著牙關,提起了手邊的東西。
老高粱嘴角都已升起了一抹微笑,然後,再次向了辛山拜下,口中的聲音,如吟似怨,帶著一種鬼神莫近的蒼涼:
“天也神,地也神。”
“天地證我耕種勤,卻無顆糧奉雙親,我於此地問天地,我該做鼠還是人?”
“……”
連祭三次,燒香三次,為此間百姓,開眼三次。
滾滾陰風,一層一層,從山上刮了起來,吹過了這山下生民之眼,讓他看到了冥冥中的因果,看到了這一方天地為何紫氣流失,也看到了為何田裡種不出糧來,看到了自己氣力虧在何處。
風勢愈急,不僅吹過了這些生民,還吹向了遠處,吹進了扶搖王軍帳之中,吹到了明州,又吹向了更遠的地方。
於是,便如曾經的昌平王所在,四府生怒,這一地的辛山香火,也熏紅了無數百姓的眼睛,他們仿佛頭一次,看清了這世間種種。
殺劫起處,便已其勢難擋,但轉生者似乎早就明白,掀起殺劫不難,難得是讓世間人明白殺劫因何而起。
哪怕各地都已經有打著明州王旗號的冗餘軍出現,但對於很多百姓來說,心裡對於搶糧之事,甚至還是帶有愧疚的。
他們心中甚至沒有“拿”這個概念。
他們不想餓死,但也總覺得那糧是彆人的,是世家的,貴人的,自己搶糧便是大不敬,因著這愧意,把戲門的化人為鼠之法,才會一下子蔓延開來。
自己犯了罪,化作畜牲還債,似乎也理所當然。
講明白這些道理,原本是很難的。
但這世間,卻畢竟有開竅之法,世間禽畜之類,沾染太歲,便有可能開了竅,成為妖祟。
而雙蒸酒在來這小鎮之前,便決定了以術法演化,以開竅之法,為這一方百姓開眼,等於用一種粗暴的方法,直接將這個道理塞進了眾人心間。
道理入心,眼前自明。
哪有什麼竊糧者為鼠,所有的該與不該,都隻是貴人老爺的把戲。
“走吧!”
老高粱叩過頭後,站起身來,手持三柱香,於前方帶路,便立時有越來越多的人跟在了身後,要去尋那奪了他們糧的黑手。
天地幽幽,扶搖王大軍駐守各處,但老高粱於前帶路,卻在香火飄蕩之下,繞過山,穿過河,竟硬是從不可能之中,穿過了扶搖王大軍重重封鎖,徑直指向了那把戲門所在的小鎮。
“老爹,怎麼會這樣?”
小鎮之中,分明剛剛並沒有發生太過激烈的鬥法,而如今衝進了鎮子裡來的人,於術法一道,也不見得就強過了趙家之人多少。
但趙三義卻是忽然感覺心間震撼,看向了小鎮外麵,總覺得影影綽綽,壓力如潮水而來。
他不解其義,隻能顫聲問著。
而趙家主事,麵對著那些衝進了鎮子裡來的人,尤其是那些尚未到鎮子,但已經在香火引領之下,前來尋找“黑手”之人,隻覺心間疲憊至極。
低低開口:“是我等江湖人的衣食父母,過來……討債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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