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不得朱元璋不重視,馬鈺的分析在前世很普遍,網上一搜到處都是。
可在這個年代,那就是劃時代的是獨一無二的,直指問題的本質。
隻有掌握了規律,才有可能製定出適合的製度。
至少不會明知道前麵有大坑,還悶著頭往裡麵跳。
馬鈺這次沒有急著回答,他知道自己今天的分析,有可能會影響到華夏未來。
尤其是關於宋明大時代的分析,更是有可能直接影響到具體的政策製定。
一個小失誤,都會使無數人遭殃。
所以每一句話都必須要很小心,每一個知識點都得講細致講透徹。
花了一點時間,在腦海將全部知識點回顧一遍,又對某些地方進行了補充。
確定沒有什麼遺漏,才終於開口說道:
“從秦漢到隋唐,這一千多年時間,華夏的生產力進步非常快。”
“其中最重要的衡量標準,就是鋼鐵的產量。”
“從原本的年產幾千幾萬斤,增長到唐朝時期的五十多萬斤。”
朱標疑惑的道:“為何要用鐵的產量為標準,而不是糧食?”
朱元璋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不過他卻沒有說話。
馬鈺說道:“因為糧食產量的提高,是生產力提升的結果,而不是原因。”
“而鋼鐵,則是生產力提升的重要因素,甚至可以說是目前最重要的因素。”
“現在鐵已經成為最普遍,也是最重要的生產原材料。”
“從武器盔甲到農具,再到鐵鍋鐵釘,生活中隨處可見。”
“正因為生活中隨處可見,重要性往往會被人忽略。”
“你反過來想,如果沒有鐵會是什麼樣子的,就明白它的重要性了。”
朱標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朱元璋微微頷首,他也是差不多的想法,隻是馬鈺的解釋更加透徹。
尤其是第一句,糧食增產是生產力提升的結果而不是原因。
提高生產力雖然會打破原有的製度,但也會帶來好處。
問題就在於,朝廷能不能及時察覺到生產關係的變化,調整政策。
那麼,能不能禁止新技術的發明和推廣呢?
難。
新技術能帶來利益,而逐利是人的本性,朝廷根本就不可能禁止新技術的產生和傳播。
而且,方才馬鈺批評法家的話,不由自主的浮現在腦海裡。
寧願過貧窮的‘好日子’,也不想過富足的‘壞日子’。
都說儒家是偽君子,但法家是臉都不要的真小人。
如果真的能夠保持恒定不變,他倒也不介意當小人。
可明知不可為還去當小人,那就是愚蠢了。
馬鈺還不知道,隻是一個簡單的解釋,就能引起朱元璋這麼多的思考。
見朱標明白了自己講的東西,他接著說道:
“因為生產力的提高,個人所能創造的財富也跟著增加。”
“前麵我們計算過,漢唐時期一個人生產的糧食,足以養活三五個人。”
“在物資總量出現極大富裕的情況下,就可以養活一大批脫離生產的人群。”
“這些人不需要參與勞動,可以把時間用在自己感興趣的地方。”
“於是,文化在這個時期蓬勃發展。”
“天文學、醫學、算學等等都有了長足的進步。”
“造紙術、火藥、印刷術等等,也都在這個時期被發明出來。”
“這些發明的出現,推動著華夏文明飛速前進。”
“很多人認為,秦漢隋唐興起滅亡,如此往複循環,天下陷入了王朝周期律。”
“好像我們一直在原地打轉一般,中間發生的一切,都是對過去的重複。”
“能說出這種話,就說明其對事物的認知非常淺薄。”
“王朝是在不斷的興衰滅亡,但華夏的生產力卻在不斷的提高,整個文明攀上了一座又一座高峰。”
“所以,怎麼能說我們是在原地踏步,又怎麼能說是在做無用功呢。”
“真相就是,時代在以螺旋上升的趨勢發展。”
“看似在不停的轉圈,其實高度每天都在變化。”
“華夏人又特彆喜歡記錄曆史。”
“今天發生的一切是好是壞,今人身在局中或許看不清楚。”
“但後人跳出棋局,定然能給出最中肯的評價。”
“是真的為國為民,還是打著家國天下的幌子為一家一戶計,後人能看的明明白白。”
“所以,想要千古流芳還是遺臭萬年,全看你怎麼去做,容不得半點作假。”
說到這裡,馬鈺若有所指的看了朱元璋一眼。
朱元璋臉頓時又黑了,怒道:“說正事,東拉西扯作甚。”
朱標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馬鈺又在變著花樣的埋汰自家父親。
那叫一個無語。
馬皇後則又好氣又好笑,這小子是真不放過任何蛐蛐的機會啊。
“咳,不要對號入座。”
馬鈺乾咳一聲,在朱元璋爆發之前,連忙接著說道:
“咱們說正事。”
“生產力提高,更多土地被開墾,更多糧食被生產出來,就能養活更多人口。”
“而醫學的發展,又提高了人的存活率。”
“在各種因素的綜合作用下,人口也出現了爆發式增長。”
“北宋時期人口超過了一個億,南宋偏安一隅人口也達到了八千多萬。”
“土地和人口的比例再次失衡,隻不過這次變成了人多地少。”
“先秦時期,一個人對應五份地。漢唐時期,一個人對應一份地。”
“可是到了宋朝時期,就變成了兩個人三個人對應一份地。”
“雖然宋朝引入占城稻改良稻種,培育出產量更高的新稻種。”
“再加上肥料等技術的革新,使得畝產大幅度提升。”
“可是畝產的增加,遠遠比不上人口增長速度。”
“據我家長輩推測,宋朝人均糧食產量隻有八百斤,和唐朝一千五百斤相比,少了四成左右。”
“所以從宋朝開始,土地正式超過人,成為了最重要的生產資料。”
“財富的表現形式,也不再是控製了多少人,而是擁有多少土地。”
“這就導致,土地兼並前所未有的激烈。”
“這就是宋元乃至大明麵臨的情況,人比地多。”
“唐朝以前,國家隻需要單純發展農耕,就能養活所有人,就能讓國家富強。”
“可是現在不行了。”
“如果風調雨順,大家還能饑一頓飽一頓的勉強糊口。”
“但凡遇到一點風波,就會有無數人吃不上飯。”
“朝廷要如何應對日益加劇的土地兼並,又要如何來養活這麼多的人口。”
“就是當前最要緊,也是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朱元璋眉頭緊皺,說道:“雖然咱不知道現在天下有多少人口,但想來和土地的差距應該不至於太過懸殊吧。”
馬鈺直接說道:“雖然沒有準確數字,但目前天下總人口,應該在六千萬到七千萬之間。”
“眼前確實不用擔心人地矛盾,完全可以模仿漢唐的製度。”
“但百年後呢?”
“按照人口增長規律推測,五十年後人口大概率就能過億,百年後就更不敢想了。”
“到時候人地矛盾加劇,整個國家都會出現問題。”
“你不會期望百年後的子孫,來更改你製定的祖宗之法吧?”
朱元璋沉默了,他可太清楚王朝中期變法的難度了。
關鍵是,他也不是那種將問題留給子孫的人。
馬鈺說道:“不謀萬世者不足以謀一時,作為君主製定律法製度的時候,必須要有長遠目光。”
“有些問題我們確實沒辦法解決,但有些問題明明能解決,就不能將其留給後人。”
朱元璋依然沒有說話,這個道理他自然懂,也非常認同。
可現在問題在這裡嗎?
問題是要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馬皇後試著想了一下也毫無頭緒,但她沒有為難自己,乾脆的問道:
“宋朝是如何應對這個問題的?”
她沒有問元朝……因為元朝壓根就沒管過天下人的死活,他們隻知道收稅。
朱元璋也停止了思考,算了還是先聽聽他對宋朝的分析吧。
馬鈺點點頭,說道:“宋朝統治者算是比較清醒的,很早就明白了要麵對的問題。”
“在製度的製定之初,就做出了針對性措施。”
“土地方麵就不說了,他們直接放棄了對土地的監控,允許自由交易。”
“所以宋朝是土地兼並最嚴重的時期。”
“這堪稱昏招,對大明來說,隻有反麵的借鑒意義。”
“相對來說,他們的人口管理製度,才是值得我們借鑒學習的地方。”
“宋朝的人口管理製度,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寬。”
“因為人多地少,再把人控製在小村子裡強迫他們勞動,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人均糧食產量降低,繳納過賦稅之後,剩下的糧食已經養不活這麼多人了。”
“而且宋朝不禁土地兼並,又進一步造成大量農民失去土地。”
“再把他們鎖在原地,大家要麼餓死,要麼造反。”
“而且因為人口增多,繼續維持以前的人口政策,朝廷就必須投入更多的管理成本。”
“單個人創造財富的能力下降,卻還要提高管理成本。”
“從管理學來說,這是不合理的。”
“從國家角度來說,這也是不可取的。”
“所以宋朝采取了前所未有的寬鬆管理政策。”
“他們不再強行把人鎖在一個固定地點,而是允許百姓根據實際情況進行遷徙。”
“比如,他們允許失地百姓成為流民,遷徙到彆的地方去討生活。”
“甚至允許流民在大城市周圍聚集,靠做工、經商養活一家人。”
“這在宋以前,是絕對不允許的。”
說到這裡,馬鈺忽然想起自己之前說過的‘孔孟為本,管荀為用’。
就決定發散一下思維,於是說道:
“之前我說過,宋朝因為貶低管荀思想,上限比較低。”
“但因為推崇孔孟,下限是曆朝曆代最高的。”
“這話你們應該還記得吧?”
朱標連忙點頭道:“是的,你之前確實說過此類的話。”
聽到這話,朱元璋眉頭再次皺了起來,你小子是不是又要拿孟子來蛐蛐咱?
馬鈺卻沒有理會他的想法,繼續說道:
“那現在我就來說一說,為什麼宋朝的下限是最高的。”
朱標頓時興奮起來,這個問題之前他也在研究,但始終不得要領。
今天終於要得到確切答案了嗎。
馬皇後也同樣露出好奇的表情,而且她想的更多。
她並不認為,馬鈺會突然講無關的東西。
突然講宋朝下限高,大概率和人口製度有關係。
這就更加值得他們主意了。
因為很可能這番話裡,就有解決大明所麵臨的問題的思路。
“宋朝麵臨人多地少的情況,這一點大家都知道了。”
“那麼,在解決這個問題的時候,大致有兩條路可以選擇。”
“其中一條,把部分人不當人。”
“比如,把多餘的人貶為奴隸。”
“奴隸地位等同牛馬,有口吃的就行。”
“如此一來,就能極大的縮減糧食消耗。”
“奴隸沒有社會地位,不受法律保護。
“有錢人肯定喜歡,他們就會購買大批奴隸使用。”
“買了奴隸就得解決他們的生存問題,變相的減輕了國家的負擔。”
“國家甚至還可以鼓勵殺奴,死一個就少一個人消耗資源。”
“還可以借著戰爭的理由,將奴隸送到戰場送死。”
“反正有太多辦法可以消耗他們的生命了。”
朱標忍不住反駁道:“奴隸難道不會造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