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景二爺與自家大哥總算心有靈犀了一回,他對顧嬌道:“你在外城住吧,這麽大的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不如到馬車上避避雨吧。”
顧嬌扭頭望向大雨後的馬車。
安國公坐在馬車上,一瞬不瞬地看著顧嬌,眼底透出殷切的期望。
顧嬌道:“好。”
顧嬌上了馬車。
馬王咬住黑風王的韁繩,也不管黑風王樂不樂意,反正拖著它一起。
馬車駛出了死寂的長街,右拐穿過一條巷子,來到另一條大街上,又走了一段之後拐進了一個胡同,停在了一座小別院前。
這是一座與顧嬌一行人租住的差不多大的小宅子,進去是一個前院,走過堂屋是後院,後院連接著一排後罩房。
顧嬌沒走那麽深入,她隻是停在了第一排房舍的廊下。
她看著滿院子的鈴蘭,莫名覺得這個地方有一絲絲熟悉,仿佛在夢裏見過。
景二爺將自家大哥連人帶輪椅搬到走道上,兄弟倆的衣裳也有些濕了。
景二爺叫來下人,讓他把顧嬌帶去廂房換一身幹爽的衣裳。
“穿我大哥的吧,這裏除了我大哥的衣裳就……”隻有他嫂嫂的遺物了。
他可不敢動嫂嫂的遺物,大哥會殺了他的,更何況蕭六郎是男子,也穿不了嫂嫂的衣裳。
下人給顧嬌找了一套安國公沒穿過的新衣裳。
顧嬌的身形在女子中算高挑的,可與安國公的身高相比還是略顯嬌小,格外像是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裳,有幾分嬌憨的可愛。
景二爺換完衣裳從大哥房中走出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他暗道自己見了鬼,居然會覺著這小子可愛。
明明就很可氣好麽?
景二爺氣勢洶洶地說道:“你的馬在馬棚裏,放心,有人喂,不會餓著它們!大夫也找了!會給你的馬治傷的!”
“多謝。”顧嬌道了謝。
這麽客氣景二爺倒不習慣了,他的態度立馬凶不起來了,他輕咳一聲,道:“我大哥喊你過去喝茶。”
顧嬌去了隔壁。
國公爺最近的情況又有了些許好轉,原先寫一個字都費勁,還不一定能成功,如今一天下來能寫三五個,狀態如果非常好能寫七八個。
……大多是罵景二爺的。
論有個欠抽的弟弟是怎樣的體驗。
輪椅拿去擦拭晾幹了,安國公坐在一張官帽椅上,他身側與對麵都有椅子,景二爺二話不說一屁股坐在了大哥對麵。
這樣大哥就能看到他啦,他可真聰明!
安國公眼神裏透出殺氣。
景二爺縮了縮脖子,為毛又覺得脖子涼涼的?
安國公不能轉頭,這意味著他將看不見坐在自己身側的顧嬌。
但顧嬌並未立刻坐下,而是先來到他身前,單膝蹲下為他把了脈。
“脈象確實比從前平順不少。”顧嬌說道,“國公爺恢複得不錯。”
安國公再次抬起指尖,這次他沒有輕點,而是蘸了杯子裏的茶水,顫顫巍巍地寫下三個字:“你,可好?”
顧嬌說道:“我一切都好。”
安國公又顫抖著寫道:“黑,風。”
這是他力氣的極限了,風字的最後一筆都隻寫了一半,額頭的汗水滲了出來,順著臉頰流下,滑入衣襟之中。
“咦?我大哥寫什麽了?”景二爺湊過來,“黑風?什麽黑風?”
顧嬌卻明白安國公八成是認出黑風王了,她說道:“的確是韓世子的黑風王,不過我也不清楚它為什麽會去了那裏。”
她是來找馬王的,碰見黑風王是預料之外的事,誰能想到已經跟韓世子走了的黑風王又會出現在那個地方?
“那匹馬是黑風王啊,還真是……”景二爺神色複雜地呢喃。
“真是什麽?”顧嬌問。
景二爺歎了口氣:“這讓我怎麽說呢?韓家的黑風騎你見過的,可你知不知道黑風騎原本不屬於韓家,是軒轅家一手馴養的?”
“我聽人提過。”顧嬌說。“軒轅家落敗後,兵權一分為四,騎兵歸了韓家,其中就有大量的黑風騎。”
“你對燕國的事了解得倒是清楚。”
顧嬌沒反駁。
景二爺隻是單純揶揄顧嬌,並沒覺著顧嬌會有什麽居心,他接著說道:“三萬黑風騎裏隻能出一個黑風王,曆代黑風王都是雄馬,隻有這個黑風王是雌馬。它是難產出生的,在娘胎裏悶太久,出來後都快沒氣了。順便說一下,是我大舅子和軒轅大帥給它接生的,生完之後軒轅大帥就把它抱回去了。所以那匹馬,其實是軒轅大帥親自養大的馬。”
顧嬌問道:“你大舅子是……”
景二爺訕訕:“咳咳,我大哥的大舅子就是我大舅子!軒轅浩!”
顧嬌唔了一聲,道:“不是改名叫軒轅晟了嗎?”
景二爺一怔:“你連這都知道?”
顧嬌道:“聽說過。”
不是,你身邊都什麽人呐?這麽能聊軒轅家的事的嗎?不怕被砍頭嗎?
景二爺翻了個小白眼,想到什麽,又道:“說起來,黑風王與音音同歲呢。”
“音音?”顧嬌喃喃,這名字莫名有些耳熟,好像也在夢裏聽到過。
景二爺不知她心中所想,隻當她是單純發問,解釋道:“音音是我大哥和大嫂的女兒,與黑風王同一年出生,他們兩歲那年,軒轅家出了事,韓家在大戰中立了功,國君將黑風騎賞給了韓家,還是小馬駒的黑風王自然也歸了韓家。唉,一晃,都十五年了。”
所以黑風王今天是回去找它的主人的?
這麽多年了,它還在等它的主人回來麽?
顧嬌沉默了片刻,又道:“軒轅家真的謀反了嗎?”
屋子裏陡然陷入了詭異的沉寂。
景二爺繃緊了身子沒敢回答。
安國公的指尖沾了茶水,用剛恢複的一絲力氣歪歪斜斜地寫下一個字。
看著那個國公爺幾乎用盡全力寫下的“是”字,奇怪的是,顧嬌心底竟然沒有太多意外。
安國公還想寫,可是他沒力氣了。
景二爺看著自家大哥抖個不停的手,心疼地說道:“大哥你別寫了,我來說我來說!”
他們與這個少年沒見過幾次麵,按理說不該講得這麽深入,他就不明白了,大哥怎麽對這小子毫不設防?
景二爺定了定神,鄭重地說道:“沒錯,軒轅家是謀反了,不過軒轅家是被逼的,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國師殿!”
“國師殿做什麽了?”顧嬌問。
景二爺冷哼一聲,說道:“那個狗屁國師給軒轅家算了一卦,說軒轅家的人裏有紫微星命格,紫微星又稱帝星,隻有一國之君才有資格擁有此命格,這是擺明了在說軒轅家有帝王之氣,試問哪個國君心裏能舒坦?軒轅家為了證明自己絕無反心,毅然提出交出兵權。”
“可兵權剛交出去沒多久,邊關便起了戰事,晉、梁兩國聯手攻打大燕邊境,大燕腹背受敵,國君起先沒動用軒轅家,結果接連吃了好幾場敗仗,士氣大跌,軍心不穩,山河破碎,城池淪陷。不得已,國君又重新重用了軒轅家。”
“軒轅厲攜長子打頭陣,先攻晉國大軍,一鼓作氣奪回三座城池,軒轅厲的二弟與軒轅厲的三子、五子率兵圍剿梁國大軍,所到之處,皆無敗績。久攻不下的兩國聯盟,被軒轅家打得落花流水,邊關百姓感激涕零,軒轅家撤兵時,全城百姓沿街相送。”
“這件事,讓國君徹底意識到了軒轅家的實力,也看清了軒轅家在百姓心目中的分量。紫微星降世於軒轅,並非軒轅家交出兵權就能阻擋的,除非——”
顧嬌替他說道:“除非他們全都死了。”
景二爺點點頭:“就是這樣。從軒轅家凱旋回京的那一日起,國君便對軒轅家動了斬草除根之心,但軒轅厲乃兩朝元老,六國神將,大燕能從下國發展成為上國,國師殿的各種舉措固然功不可沒,但那些曾經欺壓在燕國頭上的人又怎麽甘心燕國崛起?軒轅家的軍隊打了多少仗,流了多少血,才擋住各國的狼子野心。不是軒轅家守衛疆土,大燕早國破人亡了,還談什麽上國?”
“軒轅家功高蓋主,國君心生忌憚,但又不能隨隨便便殺死他們,要成為上國也需要他們,於是國君想了一招,先麻痹軒轅家。軒轅皇後誕下皇女,國君立刻冊封其為太女,整整十多年,國君對太女寵愛有加,無微不至,對軒轅家更是有求必應。國君原本是想要養成軒轅家恃寵而驕的性子,奈何軒轅家家規森嚴,愣是沒幹出一件出格的事。”
顧嬌道:“普通出格的事也判不了軒轅家吧?”
景二爺一噎:“咳咳,這倒是。”
顧嬌唔了一聲,道:“所以國君並不是想讓軒轅家主動犯錯,而是讓全天下百姓看見他是如何善待軒轅,有朝一日,一旦軒轅家背叛他,百姓都會替他叫冤。”
景二爺撓撓頭:“啊,是這樣嗎?你說得好像有點道理。”
顧嬌問道:“那,軒轅家究竟是怎麽被逼得謀反的?”
景二爺沉默了一會兒,握緊拳頭,神色複雜地說道:“具體什麽事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與太女有關。我大哥倒是知曉一二,可惜你也瞧見了,我大哥口不能言。”
顧嬌思忖片刻,問道:“想要軒轅家出事的人不少吧?”
景二爺悲憤地點點頭:“軒轅的權勢地位,兵權武功都令人眼紅。軒轅家不曾負天下,天下卻負了軒轅家。”
……
雨勢沒有減弱的趨勢,雨水叮叮咚咚地敲打在屋簷上。
景二爺說到肚子餓,去廚房找吃的。
屋子裏隻剩顧嬌與安國公。
顧嬌搬了個小板凳坐在安國公身邊,為安國公按著手臂與手掌,有助於他複健。
“把軒轅家的事告訴我,就不怕我說出去嗎?”顧嬌問。
安國公的指尖在扶手上點了兩下。
不怕。
顧嬌意外地看懂了。
她一邊揉按著他的另一隻手,一邊道:“為什麽不怕?我們也沒見過幾次麵,我很壞的。”
安國公的指尖在扶手上點了三下。
你不會。
顧嬌挑眉看著他:“你怎麽知道我不會?”
安國公點點點點點。
你,就,是,不,會。
從顧嬌第一次躲進他被窩,他就感覺很親切。
說不上來為什麽。
但就像最重要的人,又回到了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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