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浸濕了他們的衣衫,號子聲在山穀間回蕩。
他隱在林中,靜靜地看著。
一個年輕些的村民擦了把汗,提議道:“等橋架好了,咱們把大夥兒的名字都刻在橋頭石上,也算留個念想!”
話音未落,一個年長的村民便立刻搖頭否決:“刻什麼名字?上次那座刻了名字的橋,說是固若金湯,結果三個月就被山洪衝斷了。名字那玩意兒不頂用,還招眼。這次咱們什麼都不寫,就在橋頭立個牌子,寫上‘過得去就行’五個字。”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過得去就行”,這五個字樸實得近乎卑微,卻又透著一股曆經劫波後的清醒。
林中,林風的身子靠著一棵粗糙的樹乾,緩緩滑坐下去。
他曾以為,被人遺忘是一種解脫,是卸下所有重擔後的輕鬆。
可當他親耳聽到人們主動選擇“無名”,當他的存在真的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被輕輕抹去時,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與空虛攫住了他。
那感覺,不像是被利刃刺穿,更像是被整個世界溫柔而堅定地推開,推出門外,再輕輕關上門。
他抱住雙膝,第一次在心底問自己:“如果我從未存在過,如果這一切的改變都與‘林風’這個名字無關,那我所做的一切,又算是什麼?”
這個問題,如同一道打不開的枷鎖,沉沉地壓在他心頭。
當夜,暴雨傾盆,雷聲滾滾。
林風蜷縮在一處岩洞裡,冰冷的雨水順著岩壁滲下,寒意刺骨。
就在他意識將要被疲憊與迷惘吞噬時,他的識海中,忽然響起了無數細微的低語。
那不是聲音,而是一種心念的共鳴,是跨越了空間阻隔的意誌洪流。
他“看”到,一個北地的農夫在稅吏麵前,將最後一把穀子死死攥在手心,拒不交出時,那咬緊的牙關;他“聽”到,一個江南的女子,在麵對豪紳的逼婚時,撕毀婚書那瞬間,顫抖卻決絕的指尖;他“感覺”到,一個都城的少年,在權貴車駕前,因不願下跪而挺得筆直的脊梁……
成千上萬個“不願”,彙聚成一股無聲的洪流,沒有口號,沒有旗幟,卻比任何軍隊都更加磅礴,更加堅定。
這股洪流衝刷著他的神魂,洗滌著他的迷茫。
他猛然睜開雙眼,洞外電光一閃,照亮了他臉上的淚水。
那淚水混著冰冷的雨水,一同滑落。
“原來……我不是消失了……”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我是變成了他們的呼吸,變成了他們咬緊的牙關,變成了他們挺直的脊梁……”
黎明時分,雨過天晴。
空氣清新得像被洗過一樣。
林風走出山洞,陽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一抬頭,他愣住了。
前方的小徑上,柳如煙正靜靜地站著,手裡牽著那個蒙著眼睛的孩子。
三人默然相對,山穀裡隻有鳥鳴和遠處溪流的潺潺水聲。
誰也沒有開口,仿佛任何言語在這一刻都顯得多餘。
最終,是孩子先打破了沉默。
他仰起頭,朝著林風的方向,用清脆的聲音問:“叔叔,你走得很累吧?”
林風怔住了,他看著這個看不見自己的孩子,心中那塊最堅硬的冰,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有點。”
孩子也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那你彆走了。我們聽得到你。”
柳如煙凝望著林風,目光平靜而深邃,她輕聲說:“你可以不回答。”
你可以不回答,你可以繼續走你的路,你可以選擇任何你想成為的樣子。
林風的目光越過他們,望向山穀儘頭那幾縷嫋嫋升起的炊煙。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裡有雨後的草木清香,有濕潤的泥土氣息,還有……人間煙火的味道。
然後,他轉過身,踏上了另一條岔路。
這一次,他的腳步聲很輕,卻又格外清晰,每一步都踏在實處。
在他身後,柳如煙沒有回頭,隻是牽著孩子的手,繼續向前走。
孩子忽然小聲問:“煙姐姐,風是不是要停了?”
柳如煙搖搖頭,輕語道:“不,風沒有停。它隻是……找到了方向。”
在高空之上,那道貫穿天穹的裂痕中,那枚代表著“自由”的無形印記,在無人察覺間,緩緩地、堅定地,轉動了一度。
如同一聲無聲的點頭。
林風走在山間一聲呼吸,無論多麼沉重,終究會消散在天地間。
它需要一個形狀,一個載體,一個能讓所有迷茫的眼睛都能看到的記號。
他不會再走那些人跡罕至的野徑了,他要走到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他要給這場席卷大地的無聲風暴,立下一個清晰的路標。
不是為了宣告他是誰,而是為了叩問每一個看到它的人:你是誰?